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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一条对接起来的铁龙静静地卧在三号井西北角的空地上,许多等候下井和刚刚上井的矿工们围在那里观望。这是个新奇的东西,对从未见过它的矿工们来说,带着几分神秘的色彩。他刚刚夜班上井,也奔过去看。

  “这是啥玩意儿?”

  他问一个正在摆弄铁龙的机电工人。

  “这叫刮板运输机,又叫电溜子。”

  “哦。干啥使?”

  “运煤嘛!”

  “咦,那个黑牤牛是干啥的?”

  他指着机头旁的一个又黑又笨的铁东西问。

  机电工人笑了:“‘黑牤牛’?还‘大黄犍’呢!那是控制溜子的防爆开关。”

  “能开给咱看看不?”

  “等一等,马上试车。”

  冒着夏日的太阳,他和许许多多好奇的矿工等了一个多钟头,电溜子试车了,马达轰轰响了起来,变速箱的主轴哗哗转动着,带起了机头链轮,带起了上下两百多米钢铁链条和刮板轰隆隆转动起来。他惊呆了,仿佛目睹了一个什么了不起的奇迹。可他万万没有想到,这迅速运动的钢铁链条,竟那样密切地系着他的前程,他的命运。

  就在那会儿,全国范围内开始推广“长壁面采煤法”,拉煤拖,推木车,已作为落后的生产形式,渐渐退出了中国煤矿的历史舞台。矿井下已禁止使用明火,禁止使用畜力。

  长壁面,就是如今的工作面,刚开始实行时,许多人都挺寒乎,一是觉着几百米横向开采,采空区大,怕冒顶;二是觉着电溜子不好使,搞得不好要出事故。当时,刚用溜子,都没有经验,确也出了不少事,一会儿断键条,一会儿溜槽拉翻了。那时的溜子大都是十一型的,煤多了拉不动,憋得小马达嗡嗡叫;移溜子也没经验,有时一个小班移不完两部溜子。

  这日夜里,工作面上的溜子又拉坏了。他头脑一热,竟命令工人们把溜子掀到一边,用拖筐、木车运煤。

  工区技术员小李子——李杰出面阻止:“韦区长,这不行!”

  他脖子一拧,眼一白:“咋不行?只要能创水平,夺高产。上!”

  他带头在长壁面上拉起了煤筐,就象他过去在军代表刘方面前创造奇迹那样,弓着腰,屈着膝,脑袋和手几乎垂到了地下。碰到低矮地段,便趴在地上向前爬。豆大的汗珠从他的皮肉中渗出来,“叭答,叭答”落在潮湿、阴暗的地上,落在凹地的水坑里。被抛弃了的绳索,又一次深深勒进了他肩头的皮肉里。他脸上没有一丝痛苦,没有一丝颓丧。

  他甚至有些自豪,有些骄傲。他觉着,他在显示自己的力量。他的两只臂膀是那样有力,两只膝盖是那样坚实,一下又一下,在煤渣、矸石上磨着,只是有点麻木,竟一点也不疼痛。他曾经这样艰难地爬着,爬着,用一个男子汉的顽强和意志,创造了奇迹;现在,他照样能再创造一个奇迹。作为一个区长,他要产量。刘方告诉他:国家计划就是法律,完不成计划,实质上是犯法犯罪哩!他和他的工区,不论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不能欠国家一斤一两煤。这是他不可动摇的信念。

  在他的带动和驱使下,二十余名工人拉起了拖筐,连技术员李杰也被赶上了架,来来回回爬了十几趟。

  最后,小李子肩头被勒出了血,一筐煤拉到半道上,再也拉不动了,他便在后面恶狠狠地骂:“狗日的,使劲!使劲!把吃奶的劲都使出来!用牙咬,用肩扛,用腚撅,也得把这筐煤撅,出去!”

  小李子真的调过头来用肩扛,用脚蹬,一身泥,一身水,把最后一筐煤运了出去。把煤倒进小井,小李子突然有了个感觉,他觉着自己一下子增长了十岁!

  下班后,走在大巷里,他十分高兴,拍着小李子的肩头道:“人,就是这样拚出来的!下窑,第一要练的是骨气,甭信邪,甭畏难,一个劲向前拱,没个不成的事!”

  小李子把这话记了一辈子,直到以后当了总工程师,他都没忘记这个骄傲的声音。他告诉过许多人,有个叫韦黑子的老矿工,如何在深深的地下,在黑圪垯矿的第一个长壁面,给他上了人生的第一课。

  “可是,这种运输方法毕竟太落后了!韦区长呵,你不感到这很苦么?”小李子感慨地说。

  “苦么?是苦!可这正是我们的骄傲,我们的光荣!”他当时不知咋的,竟想起了刘方那段感人至深的话,“挖煤,是英雄好汉的事业,熊包、软蛋、毛毛虫干不来!”

  “韦区长,你……你让我怎么说呢?时代毕竟不同了呀!”

  ……

  这班的单产创造了全矿最高纪录,而他却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这事后来被煤炭部的一个检查团知道了,将情况整理成书面材料,通报全国,煤炭部一位领导同志在材料上亲笔批道:

  “韦黑子同志和类似韦黑子的这种同志,一脑子小生产意识,对机械化有一种天然的抵触情绪,是不适宜作我们现代煤矿大生产的领导者和组织者的,应该毫不迟疑地把他们从生产的领导岗位上调开。”

  这时,刘方已正式留在黑圪垯沟煤矿任了党委书记,他被迫违着自己的心愿,撤了韦黑子的职务,提拔李杰做了工区区长。

  那年,李杰只有二十一岁。

  他想不通,很苦闷,双手揪着头发对着桌子发呆。有一次,喝了点酒后,“咚咚咚”爬上了办公大楼,找到了书记刘方。

  刘方忙不迭地让坐,泡茶,请他抽烟。他不接茶杯,不接烟卷,直愣愣,铁柱子似的立在屋当中。

  “想不通,是不是?我的同志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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