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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福海又说:“你如果还念咱夫妻一场,日后就想法把孩子给我送进山来。若……若是我不在了,就……就把他交给二先生。”

  玉钏放声大哭起来,头直往福海腿上撞:“不,不,我不走,哪也不走!你要死,我就随你一起去死!我……我是山里人,我是山里人啊!别人不知道,你这没良心的也不知道么?!我是在俺爹娘死后,被狠心的舅舅卖进城的,卖进观春楼的。你……你还说过的,你我都是沦落人,我身为女儿家,沦入风尘;你身为男儿家,落入山野。你怎能不要我呢?世界再大,我却只有一个你啊!”

  福海硬着心,就是不说话。

  玉钏紧紧抱住福海的腿,泪水洒到了福海的脚面上:“我、我……我好悔呀,不是我,你……你和弟兄们哪会到这一步?!今日你要我走,倒不如杀了我才好……”

  福海实是忍不住了,眼里流出泪来,弯下腰,双手扶起玉钏的脸膛看了半晌,才哽咽着道:“我……我再也不会杀你的,你……你也别说了。咋……咋说你都得走,我恨你,你得走;我不恨你,你也得走!”

  玉钏仰起泪脸问:“你恨我么?”

  福海先是摇摇头,后又点点头。

  玉钏把福海的腿搂得更紧:“不!不!你不恨我,你不会逼我走的!”

  福海脸上的泪落到玉钏头上,仰天叹道:“我要你,也要我家三弟。你不回城,三弟就没命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城里那帮杂种恨不能把他生吃了。”

  玉钏凄然问:“你我夫妻一场,难道不如个结拜弟兄?”

  福海道:“不可这么比的。我说过,只要我的头在,我三弟的头也在!况且,这回三弟是为的我。”

  玉钏泪水涌得更急:“三弟和你都是为的我,三弟自己也说过的。我也要救咱三弟呀,可我去了,真就能救下三弟么?福海,你再思量思量。”

  福海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把玉钏搂在怀里,抚摸不止。

  玉钏又说:“我如果真走了,你这儿会更险,那姓周的再无顾忌,会用连珠枪、大炮来打你的!姓周的若真是为了我,我在这里倒好,你们正可用我做文章!把我当做一个肉票,只说不放咱三弟,不放咱进山,你便把我撕了!”

  刘三生直到这时,才看出玉钏对福海,对山中弟兄的一片真情。

  心里惭愧着,刘三生“扑通”跪在玉钏面前道:“我……我混蛋,我……我错怪了娘娘!”

  玉钏扶起刘三生说:“不怪你,只怪我轻信了那个姓周的!你马上再回城,让福海写封信给你带着,就是那话,不放三弟回来,便把我的人头给他送去!”

  福海问:“这信是不是你写?你若能说动姓周的,岂不更好?”

  玉钏惨笑道:“我如今在你们这,我的信他们如何会信?!还不说是你们逼我写的?!”

  刘三生证实说:“不错,三爷也说玉钏娘娘是自愿留在山中的,周旅长就不信。”

  福海再无高明的主意,也只得依着玉钏,把那杀气熏天的信写了。

  刘三生拿着福海的信走了。

  刘三生走后,玉钏又对福海道:“今日走到这一步,全都怪我,我若不想做什么团长太太,哪有这一出?!为救众弟兄出得绝境,周旅长要是真不让步,你……你就狠下心来,真把我的耳朵送一只给他们看看!”

  福海紧拥着玉钏,梦呓般喃喃道:“谁……谁……谁动你一根头发丝我都不依,我徐福海只要活着,只要活着……”

  玉钏俯在福海怀里,泪脸磨蹭着福海宽厚的胸膛,这才定了心。

  也就在这时,几个弟兄惊慌来报,说是圩子东西两面已发现官军队伍,看光景是夜间偷开过来的,问福海咋办?

  福海安详异常,轻轻推开怀中的玉钏,淡然道:“先把营中的三个官军代表杀了祭旗,而后向北突围,开往黑龙沟。”

  一个弟兄问:“不是说定退回拒马峡么?”

  福海叹道:“已来不及了,只有硬闯黑龙沟一条路了!”

  那弟兄大惊失色:“黑龙沟是咱多年前的老营不错,可……可距这不下百十里,官军在哪一截,咱就完了!大哥三思!”

  福海惨笑一声:“不必三思了,成败本是天意,天意助我,我必成功;天意灭我,我必被灭!”

  弟兄们还不走。

  福海火了,枪一挥,怒道:“还愣着干什么?生死存亡在此一战!有种的都随我来,和官军拼个鱼死网破!”

  §第十五章

  周旅长决不信玉钏会甘心为匪为娼。

  四年前为玉钏破身的景象历历在目,仿佛就发生在昨天。破身那日,和破身之前,玉钏都反复说过,今日跟了他,日后再不会和别的男人好了,求他为自己赎身。他当时沉湎于一时的欢快中,嘴上应了,心中并未多想,还认为玉钏太傻,头回接客就想到从良,实是单纯无知。如今再来回味,却就不同了,那单纯无知恰是最让人怜惜的,也恰是最动人心魄的。自然,他当初不给玉钏破身,也还会有别人为玉钏破身,只是没准为玉钏破身那人就会赎出玉钏哩,像白少爷这种多情的男人不就在眼面前么?!

  玉钏不愿为娼,自然更不愿为匪。

  被绑走后,在山中的情形赵会长说过,真个是太惨了,赵会长每每提及,总不免老泪纵横。白少爷三次进山,每次回来也都说,玉钏在匪手中,连个话都不敢和白少爷说,日子如何难熬自是可想见的了。

  来谈判的那位匪三爷很滑头,偏说玉钏不是被绑去的,而是被请去的,还花言巧语说什么玉钏是山中弟兄的娘娘,心甘情愿留在了山中。周旅长和赵会长心中有数,不去和那匪三爷争,只把匪三爷扣了,要用匪三爷去换玉钏。

  也怪那日酒喝多了些,周旅长把为玉钏破身的事说了,匪三爷这才明白了此番大动干戈的缘由,当下是发了一阵呆的。

  然而,当晚把随从的一个小匪放回李圩子送信,再去和匪三爷谈时,匪三爷却笑了,说:“你周旅长当年只不过花钱买乐,纵是为俺玉钏娘娘破了身又怎样?你们讲究的那套贞守从一的臭规矩,俺山里不兴。你用我这破脑袋换俺玉钏娘娘,只怕是白日做梦。不说福海大哥不依从,就是山中弟兄也不会依从。你倒不如把我这脑袋砍了,给我福海大哥送去,倒也显得你的清醒爽快。”

  周旅长问:“为你福海大哥,你真就不怕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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