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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我被他摆布着。放下了我一直抱着的夏威夷吉他,那吉他上的银饰在屋里立刻结满了雾气。我忘记了看他差不多是裸着的身体和他胸前那黑乎乎的胸毛,我全不记得了,但我一下子扑在他的怀里,让他搂着我,我便大哭了起来。

  他在一个很幽暗的台灯下,抬起了我满是泪水的脸,意思是等着我说都发生了些什么。

  我望着他。在很近的地方。我便回答他,刚才,老爵士乐手突然死了,而你,连他的演奏都没听过,我不想到你这里来,我一点儿也不知道怎么会走到了你这里,我就是想让一个人知道这件事,我本来是想去告诉小燕儿的,我从没想过要来你这里……

  好了好了我懂了。他便轻轻亲了一下我的脸。然后,让我坐在他的床上,他呢,则站在一个很远的地方看着我。

  谁好像都不存在了。

  直到我慢慢止住了哭声,止往了心中的委屈之后,我才记起了很远的那个他。

  我抬起头。我看他仍在看我。我便在他身后的墙上,发现了一张老王子去张贴的那种海报的底样。

  我猜那海报就不是老王子设计的。

  他不置可否。不动也不做声。

  何苦呢?

  他顺手扯下了墙上的那个我,他说,明晚,能坚持吗?

  我说,我也不知道,我心里乱极了,我总是心不在焉……

  他紧盯着我;他说,你该坚持;而且,你必须成功。这意味着老爵士乐手的成功。你的成功应当是对他的成功的证明。

  我想我的眼睛肯定是放出了光芒,把黑暗的世界照亮。我看了他大概有好几秒钟,我想我当时一定是不大认得他了,然后,我装做很坚强的样子狠命点了点头。

  那个演出的舞台美术,由我来设计行吗?我便很信任地答应了他,把这个权力交给我,其余就看你的了,懂吗?他狡黠地眨动了一下眼睛,我于是就弄懂了其中的含义,天亮的时候,他送我走。

  他按住我的肩膀说,回去好好睡一觉,什么也别想,祝你今晚好运气。

  十一

  我以战栗之心,把我自己反锁在店铺里,不吃不睡,而且谁也不见。

  小燕儿和老王子和老爵士乐队的老头儿们分别来敲店铺的门,都被我赶走了。我不知他们之间是否串通一气,是否去做他们该做的事去了,反正后来他们就谁也不再来打扰我了。

  整整一个白天。

  从凌晨从那个摄影大师那里回来,到黄昏,黑夜将至,我一个人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奇怪的是我一点也不想去向老爵士乐手的遗体告别。

  我翻弄着我设计的那所有三百多张时装款式的图样,突然觉得这其实也很没有意思。我成功了吗,就跟当初我成功地编导了《紫丁香园》那出舞剧之后一样,我突然觉得没意思极了,我一点儿也不喜欢我自己的作品了。我居然成功了吗?这个意味很可怕。我只是做完了我想做的事,即是说,我很可能要离开小燕儿的店铺,当然不是离开小燕儿的友情,去干一些什么新的事情。

  但我现在并不知道我要去干什么。反正是要走了。我自己心里不肯安静,总是不安分守己,总像无根的落叶一般,动荡不安。于是我觉出,今晚的这场时装表演,不仅仅是为了向老爵士乐手的成功告别,而且很可能是向我自己告别。想着这一切,我便慢慢恢复了兴致,对我自己告别的时候,我必须卖力气才对。

  我于是开始着起急来,开始对舞美设计,灯光效果,以至老爵士乐手们的演奏、音箱以至喇叭担心起来。

  但此时已是黄昏,即是说已经晚了,况且谁也不再来理睬我,好像我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我的焦虑显然也就是很没有意义的了。

  我于是又开始自己化妆。

  表演展出的那些时装早些日子就被老王子送到了剧场的后台。

  这当然是最后的时刻了。

  我穿起了一套最时髦也最典雅的白色衣裙。那无数散乱的白色皱折堆出了一个无与伦比的美丽。还有一顶白色的带着飘带的夏威夷小帽。飘带是淡灰色的,象征老爵士乐手的眼睛。我刚刚设计出这身服装的时候,曾对他说过,倘若五十年前你向我求婚,我就穿这身衣服,到夏威夷和你度蜜月。想到这些很黯淡。浅灰色的眼睛没有了。我记得我当时是让他吻了一下我的额头,所以开场的时候穿这身白色的衣服,是早就设计好了。

  白色的调子,这意味了什么呢?

  我化好妆,穿好衣服。站在穿衣镜前。我发现,我真的毫不夸张地,很美丽。

  我估计离开演的时间差不多了,我便从茶色玻璃的外边,看见一辆白色的出租车无声地开过来,停下,届时,老王子手捧一大束白色的玫瑰花,从车门里迈出一条颀长的王子的腿。

  我突然很紧张了起来。

  我关掉了屋里的所有的灯。

  我把我自己关在黑暗中。

  我知道我这时多么需要一个鼓舞和温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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