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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九

  后来才知道,老爵士乐手有一天接到一封他远在旧金山弟弟的来信。那信里邀请老爵士乐手在所剩无多的晚年途经夏威夷到太平洋彼岸一游。这对于老爵士乐手实在是一番壮游,我很鼓励他去,但他从那以后变得沉默寡言。

  这又不是什么坏事。我拨弄着他的夏威夷吉他,坐在他个破桌子上对他说。

  他抬头看我。

  他说是啊,他的白头发很有风度地向后梳去,是啊,他重提五十年穷困,没有人知道。

  我于是说,干吗总记着过去?

  他不讲话,只用淡灰色的眼光看着我。

  现在不是一切都好了吗?干吗不锦上添花,你当然该去,该去,老头儿。

  可他不说去也不说不去,他就是这么不说去也不说不去。

  我说,其实我早就看出了你是个了不起的人物,真的,你承认吗?那会儿你正看大门儿呢……

  他于是用一种不十分情愿的面容对我温柔的一笑,说,都准备好了吗?

  我说你知道吗,你知道吗我只扫算告诉儿因为我一直在悄悄发抖,这儿,心里,对,可是你看不见。不光你,谁也看不见,所以没人安慰我。好像所有人都对我的胆怯没兴趣。老王子在《紫丁香园》演出前的发抖是全身心的,所以我安慰性地吻了他,这么说他比我幸运多了,你说呢?

  他不出声地望我。

  还是什么也不说。

  然后他就背起了他的夏威夷吉他。演出时间快到了。他要去酒吧了。他伸手把我拉起来。他紧搂了一下我的肩膀。我说,演出前,你一定来,陪陪我,好吗?他点头。我便很快活,很安心,就挽起他的胳膊,送他走。

  冬天真的快来了。

  风很冷。

  风很冷,老爵士乐手有钱了,可他还穿着那件五十年前肯定时髦过的旧大衣。

  他的白头发在冷风中飘舞。飘舞就像一面白色的战旗。

  我挽着他的胳膊。

  我说,你出国的那天我也这样送你好吗?

  我还说,我其实很不愿意你去也很愿意你去。

  我们就走在冬天肯定快要来临的冷风里。我看着那风中白色的旗。

  直到那家酒吧的门口。

  他最后一个进去。

  他说,记着,明晚有我们老爵士乐队为你伴奏。

  我笑了。

  我冲着他摆摆手。

  我说我信心十足了,其实我是想说,这会儿我其实在拼命渴望一种父亲般的温暖。

  外边风很冷。

  他被那个旋转的门转进去了。

  最后连他后背的夏威夷吉他也消失了。

  我被关在了门外。

  我相信是信心十足地走掉的。

  结果就在这个晚上。

  老爵士乐手突然摔倒在乐谱的架子上。他们说,他当时就死了。

  十

  事情变得异常复杂起来。

  我是半夜得到消息的。

  我一整夜不知所措。

  老爵士乐手即刻被送到中心医院的停尸房。好几个老头儿就一齐来,就敲亮了黑暗里的我们的店铺。他们一律的自发在夜的冷风中就像一队飞舞的白旗。他们进来之后,开门见山说了事情发生的经过。他们怕我会哭,会经受不住,于是他们相约一道来。

  我就那样坐在远一点的地方一个暗影里听他们说。他们肯定看不清我的脸,但我看见他们所有的人都低下了头,只无情裸露着他们忧伤的白发。我们彼此藏住脸,也就是说藏住感情,我告诉他们,其实我和老爵士乐手认识并不久,还不如他们相识的百分之一年头长,因此老爵士乐手之于我事实上是很陌生的。我好像还说了我对他的死深感遗憾,我说其实我还是有了某种预感,否则我怎么会在他临死之前为他送行呢?我就觉着我这是在给他送行,我就去了,所以这个晚上的事对于我来说一点儿也不突然。而且实实在在老爵士乐手已经七十多岁了,甚至还不止,尽管他看上去还是那么帅。

  接下去我不记得我还说了些什么,我后来可能是哭了,我想我肯定是哭了,因为他们所有人反复对我说,你别怕,真的,明晚的时装表演我们会照样来为你伴奏的。我说谢谢你们,他们于是说不要悲恸,只是缺了吉他手。我就把老爵士乐手的夏威夷吉他从他们手里接过来,我说,你们去休息吧,我明晚会找来一个吉他手。

  我送走了他们。

  天很冷。天总是很冷,我便即刻反身锁上了门,走上了很冷的夜的大道。

  我紧抱着那只夏威夷吉他。

  其实我一点儿也不知道我要去干什么。我想,我大约是想把这个消息告诉我的朋友们当中的一个什么人,我必须告诉一个人,否则我想我会这样抱着吉他在街上一直走到天明。

  我想,那么我就该在小燕儿和老王子之间选择一个。我差不多立刻就决定了,还是去找小燕儿,我需要安慰,我很怕老王子又涌出拜伦式软弱的泪水来,那我就更糟了。

  我大概是朝着小燕儿家的方向走了。一路上我一直在想,怎样去敲门,怎样去对那个被惊醒的小燕儿妈妈解释,因为她一直没有改变对我的印象,她一直以为我的神经不太正常,而且这一次又是半夜三更。

  我就敲响了小燕儿家的门。很久里边才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响声。结果门打开了。先透出了一丝温暖的光亮,然后我一点也没有想到,来开门的竟会是他。

  你怎么在这儿?

  他什么话也不说。

  他把我从冷风中揪进他的温暖的暗房。

  他穿一件很厚很暖和的红子大睡衣。

  怎么是你?

  他还是什么话也不说。

  他把那件睡衣披在我身上。我闻到了一股暖暖的味道。

  这是你的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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