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赵玫 > 一本打开的书 | 上页 下页
那个叼着烟斗的福克纳


  偏爱到一种固执。甚至宗教感。

  我得到的第二本《喧哗与骚动》是书的译者李文俊先生送给我的。李先生在书的扉页上写着“送给喜欢它的赵玫”。我当时非常感动。当即复了李先生的信。我再度倾述这本书之于我的生命的重要性。这里没有一丝夸张。我确实一直视这本书为生命中的一部分。那很重要的部分。我最早读这本书的时候,已经是1986年。不那么早了。但我却在那个时刻震颤起来,我感觉得到那种身体的抖动。几乎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我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完这本书的。每一个字。我只读了那一遍,但我随手即可翻到我所想要找到的书中的任何一个细节,这我已在那篇《在他们中穿行》中写到。

  应当感谢李先生为大陆的作家们翻译了这本书。这样我们就了解了福克纳的那杰出的方式,并感受到那心脏那脉搏的跳动。这个叼着烟斗的美国南方的老头儿。他竟然成为了世界的财富和骄傲。在他的一切的先锋性的探索后面,我们看到了他所要极力表现的那种生命的疼痛和意义。如此深刻的倾诉使这个老头儿永远站在前卫的位置上。他后来变得骄傲变得凡人不理了,喜欢骂人,只相信一位摄影师不会破坏他的形象。诸如此类。他有着令朋友无法忍受的恶习。但人们还是忍受了他。他自然是很了不起的,但使我们真正能接近他,还是因为李先生把他英文的创造很准确而且用很美丽的汉语转述了出来。那种翻译的语体差不多启示了当时正在渴望创造的整整一代人。一代的作家他们都读过这本书。李先生的语言是很讲究的,他为什么选择了这个词而不使用类似的那一个。所以我知道我所喜欢的这个福克纳,其实也是李先生身后的那个福克纳。他是真实的切近的本质的,也是完美的。

  福克纳的完善在于福克纳的精神是属于诗的。我之所以不敢轻易作诗,是因为我一直以为诗是个太高的境界。我渴望那个诗的境界我可能才选择了福克纳,而在选择了福克纳的同时也就是选择了生存的方式。让生命中充满追逐、失落和由此而诞生的苦痛。如此深刻的苦痛,这苦痛甚至是无法说出来的,于是只伤残自身。有时候我竟然仇视写作,因它使我学会了一种转述苦痛的方法。不说那个真实的现象,而是,虚伪出一个他人的故事来,以浇心中块垒。因那苦痛是说不出来的。比如你总不能-一道出那些你爱却又爱而不能的男人的名字吧。他们如烟雾般。只在你的散文中无形地飘。然后,唯有那苦痛幻化成一种哀而怨的精神。

  为了什么?

  我其实并不喜欢这样。

  人便是这样地慢慢地被异化着。我,变成非我。我的爱,变成他人的爱。我的苦痛,也变成别人的苦痛。很多很多的人物。他们共同来分担你的痛苦。真是一桩深刻的事业。那么你还用痛苦吗?你痛苦天生是为了要别人分担的,那么如此长久下去,你难道不会麻木吗?坚持下去,生存下去,也就是写作下去,这是那个命。我并且像绑在战车上的轮子,我本不想打仗不想上战场。已经不可能不写作。何况已有了福克纳,杜拉,伍尔芙和西蒙他们。还有戈述尔和伯格曼。我写作其实绝不是为了去换钱。我甚至不像鲁迅那般拮据,要抚养凶恶的老母,用五十岁的生命去换五十岁的钱财。当然鲁迅不容亵读,因为当文字恰好可以换钱的时候,几乎所有的现代人并不会放弃这样的机会。像伍尔芙所设计的,女人要有一间自己的小屋,有很多很多的钱坐在屁股下边,她才可能成就一番什么。钱可以造成的,是一种良性的循环。我觉得当然伍尔芙也有道理。那是女道德家的哲学。所以我们还是写作。身为女人而写作。成为因写作而富有的女人。富有的女人还是写作,不仅仅写作还要追求写得好,追求形式与追求内容。而富有的伍尔芙又怎样呢?她因极度的焦虑而投水自尽;而美丽的杜拉则因酗酒而住进医院;三毛仅用一只丝袜便连结了自己抵达另一世界的桥梁。极度高昂的充满了张力的精神生活使女人在终于无法承受的时候,毁于一旦,那么,写作下去生存下去坚持下去,又会给我们的生命带来什么好处呢?

  我一直想,步入老年直至七十岁八十岁,依然手不颤抖。思路敏捷。行云流水。

  而精神的最后崩溃,就如那个无望的昆丁。他被他美丽妹妹的意象纠缠得太苦了。那个玫瑰花般的凯蒂。她使她的哥哥终日陷在疯子般的臆境中。欲望的亢奋。表针的走动。那声响。那河水。望着河水。日期。水的光返照上来,爱情始于凯蒂。无以解脱的乱伦。为了解脱。跳下去。世界上不再有昆丁。福克纳这样用流动的水一样的意绪,解释了一个爱情和精神追求者崩溃的全过程。总之是有什么已到了极限,那惊恐和忧虑已到了尽头。尽头是无以自拔无以摆脱的。一个如此美丽如此创造美丽文字的女人,她竟最终连调羹也拿不住她竟不断流着口涎。不要这一日,所以伍尔芙也随了昆丁去跳河。你看,说起来人生多残酷。他还不相信。

  杜拉还活着。在巴黎。

  我要在她最后离开的时候,为她做一篇悼文。

  而伍尔芙和福克纳,他们已经放弃掉了一种生之苦痛生之凄惨,而只留下了精神。于是你相信了他们的精神不死。因你随时可从书架上取下他们的书。并触到他们的灵魂。

  于是我写作。

  我还是写作。不让那个太痛苦的现实纠缠得太久。宁可被他人瓜分这精神中的凄凉的深刻。爱的悲哀是可以描述的。流动的忧伤是可以描述的。温情是可以描述的。黄昏是可以描述的死亡是可以描述的,而丑陋和罪恶也是可以描述的。用各种各样的方式。

  于是还是写作。在各种嘈杂的空间里。在琴声中。在沮丧的时候。在和他争吵以后。在哭泣的那个瞬间刚刚逝去。

  尽管我同福克纳遥远。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