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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愿望


  他带我到商场去。

  他一口气给我买了两双过冬的鞋。

  他已经买下了一枚纯金的戒指。在一个时候送给我。

  这一切都不过是为了我的愿望。是我作为一个女人的愿望。我愿望我有好看的衣裙、鞋,还有名贵的首饰。不是为了占有。而是为了美好。他于是满足了我。他以他的男人的审美为我选择。他并且相信我的愿望是一种精神的追求。他这样做着。这一切。

  那是在一个春天。我忘记了是哪一年。那一年我到北京去,就在要坐上火车返回的那个下午,刚好有空闲。也刚好有那个圣·洛朗的时装表演。我当时并不知那个圣·洛朗他是谁。人们在美术馆的门口缓缓地排着队购买圣·洛朗的参观卷。我便也加入了那个队伍。我只是想知道那个圣·洛朗他是怎么回事。巴黎的服装设计大师。那个法国的偶像、美丽的女演员凯瑟琳·丹维她说只穿圣·洛朗为她设计的服装。二十年来从未改变,只穿圣·洛朗的。我买到了那张参观卷。我走进去。这时我才第一次看到原来展览也可以策划成这个样子。

  幽暗的展厅。宁静。模特是硬塑的。黑的黄的。男人和女人。秃头的。没有表情。大厅内不知从哪儿发射出来的几束强光打在穿着圣·洛朗时装的模特上。典雅而庄重。那时候来看展览的人并不多。人少得甚至不如圣·洛朗的模特多。那些麻木的硬塑的模特竟会在不同的灯光下显示出不同的时装风格。一些绸带。一些彩色的纸片。我当时在那个有轻轻的舒缓音乐的幽暗大厅里留连忘返。差一点误了火车。我不停地看表。到最后的一刻。圣·洛朗确实杰出。有几套服装的样式我至今记忆犹新。我喜欢它们。我自己后来做的一条夏季的连衣裙就是在圣·洛朗的启示下设计的。圣·洛朗使人难忘。但是我却在我的一个中篇小说中嘲弄了他。《紫丁香园》。我写那部小说时的心态是有点玩世不恭的。我说圣·洛朗这个老东西。而岁月证明这个圣·洛朗是不可以嘲弄的。他是典雅的凝重的庄严的,也是伟大而杰出的,不容置疑不容亵读的。为什么我?圣·洛朗是个贵族。他有着对于服装的非凡的才华。圣·洛朗的服装给人的是一种十分美好的愿望。

  后来,我和几位朋友以30元一张门票的奢侈,去看了法国又一个服装设计大师皮尔·卡丹的服装设计表演。模特不再是硬塑的而是活生生的人。男人和女人。还有皮尔·卡丹本人走进大厅,接受鲜花,让周围狂热的观众们一睹他的尊容。尊贵的皮尔·卡丹竟然并不穿他本人设计的那种为世界流行的肥裤腿宽腰身的痞子服。他穿旧式的古典的黑色燕尾服。他在那种距今已遥远的潇洒中接受了鲜花。那一晚那个皮尔·卡丹使我失望。我曾是满怀热望一点也不像圣·洛朗那样毫无准备。我觉得皮尔·卡丹根本就不值30元。整个的表演中几乎没有一件衣服是令人满意的,是那种辉煌。可惜了皮尔·卡丹。他在全世界拥有工厂在全世界挣钱。所以他不像一个艺术家而更像一个服装商。他的服装令人费解。他喜欢以新异和怪诞创造潮流。他是全世界的男女小痞子们所最最热衷的服装偶像。无论是什么款式,只要一出笼就必定一窝蜂。这就是皮尔·卡丹的魅力、价值和能量。唯有他能使流行成为可能。

  就是在观望着大厅中央的皮尔·卡丹的时刻,我决定了应郑重收回我曾经对圣 ·洛朗的嘲弄。我以《紫丁香园》的名义向圣·洛朗道歉。我还想我是绝不会狂热追随皮尔·卡丹的。我没有那种领服装风气之先的欲望。当然其实皮尔·卡丹也没有什么过错。他的一切其实不过是因为他出身贫民,来自底层。所以他不大讲究服装的面料,而是透彻了解了在那个底层的社会中,服装的怪异和荒诞将会招致怎样地成群结队地追随和效仿。如披头士们的发型。如福克纳式的语气。流行。是的。皮尔·卡丹只关心流行。有了流行才能有收入。他雄心勃勃,因他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骑着自行车闯进巴黎的。他很聪明。他的宗旨是流行,这就造就了成千上万的追随流行的时髦者。

  我懂得了这些我就拥有了我自己的意愿。

  我设计出和做出的那些衣服,大都十分适合于我这个人。我不适合穿萝卜裤、平底鞋、长衬衫和超短裙。我过于消瘦和修长,我应穿那种腰身很适合而裙摆很宽大的衣裙。皱折很多很不规则也很细碎。我喜欢皱折,皱折是我所追求的风格、风度和装饰。从古希腊的服装起,那简单的用粗布缝制的衣裙上,就有很多的皱折;然后是中世纪是十七十八世纪,然后又是我。穿好看的适合我自己的衣服的确是一个美好的愿望。我再度对他这样说。我并且还对他说,你帮我实现了这愿望,这就已经不再是物质,是金钱,而是一种精神了。

  这便是那个关于爱的、关于愿望的、由物质转化为精神的美丽过程。

  有些男人不是这样认为。而他不是那样的男人。他总是乐于帮助我实现这些愿望。买好看的花布。各种各样的毛线,化妆品,还有纯金的戒指。

  在那个冬季在天气突然变冷的那个早晨,我下楼去取牛奶。风吹着。很刺骨的那种冷风。那时候我突然萌生的一个最最强烈的愿望就是要给他织一顶毛帽子。我于是在很猛的风中在街上的商店里为他买毛线。深蓝色的。很柔软的。他说颜色很好,但他说他无论如何想象不出那帽子是什么样子的。我反复解释。他都不要听。从那个午后开始,到第二天的傍晚,那帽子织好并戴在了他的头上。我很怕第二天会变暖。幸好第二天仍很冷。他戴上了帽子出去办事。他打过来电话。说很暖和。说他下意识地在大街上注意别人的帽子。他说最后的结论是:还是我的女人好。

  这就是关于愿望的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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