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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沈萧趴在地上将那所有的灰烬吹散。来无影去无踪地,沈萧和沈璧涧这两个人就全都被隐匿了。然后沈萧开始收拾行李。这一次不再是几件换洗的衣服,而是全部。就是说她已经决心彻底离开这个家了。她或许并没有想好去什么地方,但反正已经孑然一身,一个彻头彻尾的无产者是可以四海为家的。

  当沈萧拿起背包,当沈萧转身,她不情愿地但却确实的一阵莫名的感伤。她从记事起就住在这里。她们从没有搬过家。她就是在这晦暗中长大的。尽管每到夕阳西下,外婆都会让她站在依稀的残阳下。她要跟着太阳光束,不停地变换着自己的位置。她学会走路就是从追逐阳光开始的。她始终都在移动着,就是为了能和那短暂的阳光在一起。

  因为是残阳于是惨淡。早就没有了光的热度,也就没有了力量。但是那光亮却顽强地刻在了沈萧的心上,仅仅是因了那绚丽的美,那衰微中勉强放射的不懈的辉煌。于是沈萧不忘那瀑布般的,流泻。却转瞬即逝地,就熄灭了光束中飞舞的那所有自由的尘埃。是的沈萧就是在这瞬间的夕阳中一天天长大,一直长到她再不想住在这晦暗中,再不想和外婆在一起,也再不想每天乞讨那一线可怜的残阳。

  沈萧走出家门时看到正在扫街的外婆的背影。那么神奇地,就仿佛被事先安排好的那样,外婆竟被镶嵌在了打倒自己的那个大标语下。被折断了扫把。外婆只能弯着腰。弯下去就再也直不起来了。那么艰难但又必须坚持的,一个姿势。在街的尽头,刚好夕阳西下。阳光照射过来的时候。就模糊了的一切。

  沈萧说不出她当时的心情。恨着并且些微的心酸。那所有的挣脱不掉的残酷。她甚至希望外婆能立刻死掉。她或许能从这死亡中逃脱,因为她终于可以彻底切割掉那个不光彩的家庭了。外婆的死将能抹去她所有的过去。她就能想参加哪个红卫兵组织就参加哪个,不再看麦穗那轻蔑的眼色。但是她真的不是在想自己。她是想或许死亡能帮助外婆结束那一切。是的,太悲惨了,那风中的衰老。就解脱了。那所有的痛苦。所有的被泯灭的人的尊严。所有的,人已经不再是人的,屈辱。

  这样的哭声几乎每天都有

  一种呜呜咽咽的声音。沈萧不知道那是谁在抽泣。这样的哭声在这个城市中几乎每天都有。特别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

  沈萧已经搬回了地下室的家。因为她已经无处可去。再没有人愿意收留她。所以她只能属于这里。属于这个黑暗冰冷的地下室。在有人哭泣的夜晚她蒙在被子里。外婆表现出某种歉疚,虽然她没有说过对不起。但沈萧还是恨外婆。毕竟因为她的问题,就彻底毁了沈萧好不容易得到的那一切。如果早知道会这样,她也就不会费尽心机地博取麦穗的信任了。如果什么都不曾得到,她也就不会有今天的失落了。

  被麦穗开除的那一刻镂骨铭心。沈萧一想到就不禁悲从中来。她只好交出了袖标,交出了麦穗送给她的那件绿军装。那时候这些已经成为了沈萧生命的一部分,就如同她为麦穗更改的那个新的名字沈丹虹。从此她再不用穿军装带袖标叫着慷慨激昂的沈丹虹了。那么她还能靠什么和这个时代同呼吸共命运呢?那时候军装袖标和有着革命意味的名字就如同护照,丢失了就等于失去了生命的凭证。现在沈萧再不能靠近麦穗的家,甚至再不能踏上高台“红缨”的队部。一切都结束了,麦穗说你为什么要欺骗我?为什么你要像所有的“狗崽子”那样,卑鄙地隐瞒着你的出身?麦穗说撒谎是这个世界上最可鄙的行为,她不会和撒谎的人做朋友,永远不会!

  麦穗如此指天指地的时候,除了愤怒还有滂沱的泪水。她是把那些政治上的讨伐说完之后,才回到沈萧对她个人的伤害的。她说我和我哥哥是那么信任你,可是你却在骗我们。为什么你让我把你当作了朋友,而你又拿走了我们的友谊?你知道你是在伤害我吗?这些天来我们形影不离,一块造反一起抄家一道背诵领袖的语录和诗词,可是为什么,你又把它们全都拿走了?你走吧你走吧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然后沈萧的行李从高台的房子里扔出来。从正午到日落,沈萧不停地在门外解释着。她说她也是被蒙蔽的,此前她确实什么都不知道。她说外婆始终守口如瓶,直到她在基督教堂的神台上看到那个被批斗的沈璧涧。她发誓她没有故意隐瞒,只是那一刻觉得手足无措。她不敢相信眼睛里看到的是真实的。她以为女青年爱国会的造反派一定是弄错了。当然她不能原谅外婆。她也和麦穗一样痛恨帝国主义的走狗。她只是想不到那走狗竟是自己的亲人,她已经烧了那个户口本了。她请求麦穗让她留下来,哪怕留在“红缨”接受麦穗的改造。她可以每天扫地每天收拾卫生间。她只是太珍惜来之不易的这一切了,珍惜她和麦穗之间战斗的友谊。她愿意和麦穗在一起,那样她的生活才是有意义的。倘若连麦穗都不肯要她了,那她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呢?她还说为了永远和麦穗在一起,她愿意和外婆划清界限。她可以不承认她和外婆之间的关系,她还可以写揭发外婆的大字报,让人民知道她是怎样被蒙蔽的……

  沈萧就这样说呀说呀,只是直到沈萧离开的时候,她再没看到过麦穗的影子。

  沈萧怏怏地离开高台。在这里的十多天让她终生难忘。回到地下室后她曾几次梦中惊醒,不是梦见和麦穗打架,就是梦见又回到了高台。

  回到地下室的日子让沈萧觉得度日如年。就仿佛地狱,与世隔绝。门外贴满了批判外婆的大字报和大标语,为此沈萧没有勇气走出房间。她不愿意看到那些,又不能制止。只能企盼于那些大字报上的字迹被风吹雨淋,早日斑驳。但是常常是旧的没去,新的就又贴了上去。就这样时时刻刻提醒着外婆和沈萧,你们将永生永世不得翻身。

  与和麦穗分手的痛苦相比,沈萧对外婆的愤恨似乎不再那么强烈了。她只是不再称呼外婆,而是像女青年爱国会的造反派那样,直呼外婆的名字沈璧涧。沈璧涧这样那样,沈璧涧过来过去。而她对外婆的态度也是冷冷地,不理不睬,她甚至不曾责问过外婆的历史,也不想知道沈璧涧是怎样成为美帝国主义的特务的。她已经看过了教会礼堂中的那些大字报,知道了外婆在解放前读大学时,就已经和美国人过从甚密。她还知道那时候外婆是学校有名的校花,她因此也乘坐过美国大兵的吉普车兜风。所以沈璧涧年轻时有很多美国朋友,包括飞虎队的一些勇敢的飞行员。而读了《别了,司徒雷登》那篇文章后,沈璧涧的罪行就更是昭然若揭。所以沈萧用不着去责问沈璧涧的罪行,她相信那些大字报是不会空穴来风的。

  这期间沈璧涧也曾几次试图解释。但是她一开口,就会立刻被沈萧挡回去。她说沈璧涧你不用说了,说了也没用。你没有看到我们已经被革命的洪流淹没了吗?甚至连一根救命的稻草也没有。所以我们只能束手待毙。只是你老了你可以不再抗争,抗争也没有用的,只会罪加一等。可是我呢?你想过我吗沈璧涧?

  沈萧真的安心于这种被抛弃的命运?真的情愿每天和一个女特务住在阴暗的地下室里?她只是看着沈璧涧每天拖着扫把,一如既往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她的晦暗的生活还要过多久?难道就真的不再有转机了?

  在不甘中沈萧又来到麦穗的家。身不由己地,她只想最后的一搏。她知道只要反戈一击,有些人摇身一变就能重新回到革命的阵营中。这样说来并不是所有反动派的子女都没希望,只要你洗心革面大义灭亲,或许就能得到自新的机会。于是沈萧寄希望于麦穗,她相信麦穗不是铁石心肠。

  一个宁静的午后。沈萧鼓起勇气再一次踏上了麦穗家的阶梯。她像每一次前来那样按响了门铃。那是她在门铃前犹豫了很久很久之后,才抬起手臂按响了那铃声的。那骤然响起的门铃声把沈萧自己都吓了一跳。她想或许是麦穗来开门,看到是她后,又会狠狠地关上门,将她拒之于门外。这样的场面她已经经历过很多次。偶尔北上会前来开门,犹疑间麦穗会突然出现在北上身后。看到是沈萧后二话不说,挤到北上前面就关上了门。是的沈萧已经做好了再次被拒绝的准备。她还准备好了那句能够打动麦穗的话。只要麦穗打开大门,她就会首先背诵那首《沁园春》,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

  但是,想不到来开门的那个人竟是弹弓手!他那一副丑恶的嘴脸。他怎么会在麦穗家中?沈萧记得,麦穗最鄙视的就是这个残暴的男生了,她怎么能容忍这样的人在她的家里?

  弹弓手看到沈萧后惊喜的目光,但却用一种骄横无比的语气问着她,你也是前来报到的“狗崽子”?

  沈萧不屑地看着弹弓手,走开,我是来看麦穗的。

  可是,麦穗她愿意见你吗?

  你别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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