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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看到麦穗的那一刻,沈萧的脸红起来。很红很红地一直红到了脖子下面,甚至那个满是汗渍的胸膛。

  脸怎么红了?

  哦,是你呀麦穗,没有啊,是天气太热吧?

  有秘密吧?告诉我。说好了大家要坦诚的。

  当然,是的,我能有什么秘密。

  不是回家拿衣服吗?怎么跑到街上了?

  哦,我……我只是随便看看。你看这么多游斗的队伍,革命真的是如火如荼啊。

  我也是来看看的,但不是随便看看。那边,你看到了吗?女青年爱国会揪出了女特务。

  女特务?

  可恨的是,还是美帝国主义的女特务。

  哦,是吗?我怎么没听说?

  你怎么没听说,看看就知道了。你外婆不是也在那里工作吗?

  是原先。对,是原先。现在她不上班了。她老了。

  被揪出的那个特务就很老。

  ……

  算啦算啦,一道去我家吧。

  不,我还是先回家,拿点衣服,然后,回学校。

  那么,我陪你。

  不不,沈萧顿时紧张起来,真的不用,我自己去拿就好了。

  陪陪你又怎么啦?我们不是形影不离吗?

  真的不用,我家又暗又潮湿,没有你们家那么敞亮的大房子。

  沈丹虹你到底怎么啦?麦穗抓住了沈萧的手。手冰凉。你紧张什么?

  紧张?是啊,沈萧想,我有什么可紧张的。我已经把那个七零八落的房间收拾好了,麦穗看不到任何曾被抄家的痕迹。在街头游斗的外婆也不会很快回来,说不定女青年爱国会的红卫兵还会把她关进“牛棚”呢。所以沈萧有足够的把握隐瞒那一切。如果说还有什么可能会透露抄家秘密的,就是院子里被砍伐的那几株丁香树了。不过丁香树长在院子里,任何对这些枝枝蔓蔓不满意的人,都可以跳过院墙将它们损毁。

  想到这些沈萧便不再惊慌。她坚信仅仅是来到家里,外婆被揪出的真相是不会被暴露的。于是她转而轻松起来,甚至主动地邀请麦穗和她一道回家。她们一路走一路说地朝着紫丁香园的方向。一路上看到与众不同的游街队伍,也会停下来指指点点,或者跟着呼呼口号。沈萧甚至主动说到了院墙里的那片丁香树丛,说好像一夜之间就被人突然砍伐了。大概沈萧的语气中流露出了某种遗憾,譬如她说那片紫丁香树是她唯一的寄托了。麦穗立刻反唇相讥,说我妈妈一搬进那座小洋楼,就把房前屋后的那些花草树木全都清除了。养花玩鸟是资产阶级的坏习气,你有什么好难过的?

  于是沈萧不再说紫丁香。短暂的缄默后,她又把话题转到了校园中最近的大字报。她们就这样一路说着,直到远远地看到了紫丁香园那座房子。

  是麦穗首先停住了脚步。一脸的惊愕。然后她问,沈璧涧?知道那个沈璧涧是谁吗?

  沈萧才看到在房子的山墙上,竟赫然一幅打倒沈璧涧的标语。沈璧涧的名字上一个大大的红色十叉。而十叉上的红色颜料还在不断地向下流着,像流着血。沈萧怔怔地呆在那里,离开家的时候并没有这样的大标语啊?

  这个沈璧涧到底是谁啊?麦穗的咄咄逼人。你们这儿有这个特务吗?或者是住在楼上的人?

  沈萧的眼泪夺眶而出。

  麦穗更加惊愕地看着沈萧……

  沈萧无奈地摇着头,我还能跟你回“红缨”吗?

  沈萧沮丧地站在地下室中央。正有一缕残照从地下室唯一的那个小窗中射进来。那夕阳的光是那样灿烂,金黄的,映照在那些破碎的玻璃上。这是很难遇到的一种光照,事实上那只是楼上某扇打开的窗户的反射。于是那黄昏的美丽显现出来。但转瞬之间又消失了。地下室又再度被无限的黑暗所淹没了。沈萧知道,这才回到了真实。

  不知道谁打开了房顶的灯。沈萧又仿佛暴露在舞台中央的聚光灯下。她在不管不顾地讲着什么。涕泪横流地,仿佛在责问。朝着暗影中看不到的那个人。

  不,你还是在欺骗我。为什么要隐瞒那可鄙的历史?不,我不能再相信你,一个犯下了那么可怕的罪恶的人,竟然是我的……

  角落中的那个人终于站起来。她走出黑暗我们才看清了她。她的参差不齐的被剃过的头。她径直地向前走着,对沈萧的质问不理不睬。她来到墙角拿起了扫把。然后就转身打开了地下室的门。沈萧追了过去,挡在门口。她说沈璧涧你不能走。你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你毁了我的一生你知道吗?然后她们就在墙角争抢了起来。那个长长的扫帚把在窄小的空间里四处舞动。没有声响。直到外婆被狠狠地推倒在地上。

  然而沈萧却没有去扶她。她只是大声地哭着,抱怨着,趴在残破的木门上。她说我甚至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谁,你有什么权利把我永远地藏在那个谜团中?

  外婆慢慢地从黑暗中爬起。爬起来后,就立刻昂起了她高傲的头。那是她演奏风琴时所特有的姿势,几十年不变的,而她现在手中拿着的,却是一把被折断的笤帚。直到走出门后她才冰冷地说,你知道我是你的外婆就足够了。

  然后外婆蹒跚着走出暗廊。背影中可以看出她行走的艰难。但沈萧依然没有去扶助她,而只是对着黑暗中的背影说,那么你呢,你又是谁呢?

  沈萧狠狠地关上了地下室的门,却还能听到外婆走上楼梯的脚步声。然后她趴在地下室的窗户上,看外婆怎样用那个折断的扫把,清扫着小街上的那些残破。那是对外婆今后每一天的惩罚。

  然后沈萧就开始了。那件对她来说无比重要的事。她关上了房顶的灯。在黑暗中翻箱倒柜。最后终于找到了她想要的那个户口本。然后她擦亮火柴点燃了那个小册子。眼看着火焰慢慢吞噬了那些细密的字迹。蓝色的硬皮本也变成了灰烬。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火光突然熄灭。一阵风把地下室的门吹开了。沈萧以为是外婆回来,她下意识地用身体遮掩住那片被烧焦的残留。但是没有外婆,只有风。风和“唰唰”响着的扫把的交响。于是沈萧更加坚定不移,如果说她先前还有着某种迟疑的话。她再度让户口本燃烧起来。熊熊的火势立刻吞没了她所有的往昔。她终于可以不再有外婆了,不再有那个美帝国主义的特务沈璧涧。她也不再有亲人不再有地下室这个家。她是个真正的孤儿了。总之从现在起她就是个清白的人了。没有烙印,自然也就不再有包袱。她终于可以轻轻松松地上路了。做自己想做的所有事。她将是一张可以画画的白纸,那些最新最美的图画。是的一切都将重新开始。她再也不会被她的理想抛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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