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赵玫 > 朗园 | 上页 下页
七十四


  然后房间里就只剩下了宇建和萧思。这是萧思争取来的。

  宇建自从走进屋就一直站在那里,像一颗钉进地板的钉子般纹丝不动。他此刻依然纹丝不动地在原地站着,像一尊已显示出永恒的石头雕像。这种雕像般的感觉使萧思震惊,并给她留下了终生不可磨灭的印象。宇建重新进监狱后,萧思时常回忆起来的,就是宇建的这种雕像般坚硬而深邃的形象了。她为此而伤痛。她从此再没有见到过宇建,宇建拒绝任何人任何亲属以至于萧思这种迷恋他崇拜他的美丽女人去探视他。宇建就是这样在社会生活中消失的。他也是这样在萧思的视野中消失的。

  而此刻萧思却不知道该怎样同宇建有意义地度过这最后的一夜,这最后的几小时。她想因她是女人而宇建是男人,人们又彼此莫名其妙没有理由地疯狂相爱,他们为什么不做爱呢。而这对于他们俩来说,显然都是最后一次了。今后,不会再有任何的机会。萧思想到这里的时候,非常难过。不论宇建是个罪人,还是个病人,而一旦真的失去他,失去这个从小就迷恋就崇拜的男人,萧思觉得简直就是她自己的生命在亡失。她伤感地走近宇建,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脸颊。

  她问宇建,还记得发生在地下室里的事吗?那儿那么黑,就咱们俩,一张小窗户,你把别针往我胸膛的肉里扎。记得那时候我叫你什么吗?我叫你建国巷的穷小子。但是我爱你。萧思说着开始为宇建脱去身上的衣服。她觉得她脱着宇建的衣服时,就像是在给一冰冷僵硬的硬塑模特脱衣服。宇建没有配合,也没有反抗。但是萧思却看到了那个已经勃起的欲望。

  萧思开始匆忙地急不可耐地脱自己的衣服。她一边脱一边说,如果你认为这是堕落,这是犯罪,那就再堕落一次再犯罪一次吧。不会再有了真的不会再有了。她走过去牵着宇建。他们手牵着手像根本就不懂得羞耻的亚当和夏娃一样,赤身裸体地向大床走来好像正走向一个神圣的祭坛。他们的表情既严峻又迷茫。当他们来到床边的时候,宇建突然说,这是最后一次走向犯罪的现场。

  萧想缓缓地躺了下去。她说,这样的堕落今后不会再有了。

  宇建跟了上来。他把萧思紧紧的搂在了身下。

  思说,如果此刻你要我死,我也会毫不犹豫在所不辞的。你我原本是一个人,可十几年的分离,变得不完整了。自从我们重逢,生活才恢复了它原来的样子。我们从小就在一起。我们本不该分离的。我们分离的那些年,就像是一段不存在的虚空。后来我从一片废墟一片破碎的瓦砾中找回了你,我才发现我是多么糊涂,而我的丈夫不过是个匆匆的过客,今后就是能继续生活下去也没有任何意义了。我以为我又重新找到了家。我一刻也不愿和你分开

  宇建在最后的时刻像个疯狂的野兽。他奋力冲击的时候,发出低声的吼叫。他说他为他未来的铁窗生涯感到骄傲和自豪。他还说他将永远站立着,永不倒下,他是最后的一个旧时代的英雄。然后他抓紧了萧思。他说萧思萧思萧思,他紧搂着身下的这个和他一样疯狂扭动的柔韧的女人,他害怕失去她,她是他此生此世唯一爱过碰过的女人。但是,他就要失去她了。永远失去。她是他生命中的一部分,也是他不愿失去而又必须失去的一部分。痛苦中的宇建想,这是一个意志坚定者在人格完善的过程中所做的必然的取舍。他情愿承受痛苦,情愿在这最后的一刻为这让他疼痛的女人低声呻吟。

  宇建低声呻吟。他的呻吟同萧思的呻吟交混在这个凄怆的夜晚,就像是一阵阵低声回旋的苦痛的短歌。

  他们一次又一次。

  欲望的高潮峰回路转地一次次到来。

  后来他们精疲力竭,他们耗尽了那一晚生命所能给他们的全部。之后,当一个无限充实的长夜结束,黎明到来,一轮红而明亮的太阳从一个很遥远的地方升了起来。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痛苦便也不再成其为痛苦。那是种亮丽的境界,那境界照耀着并排平躺在大床上的萧思和宇建。

  他们不再讲话。

  他们只是静静地躺着静静地等待着那个最后的时刻。

  萧思听到了阁楼上薛阿婆已开始起床的声音。她又听到了薛阿婆一步一步地走下楼梯,到半楼的餐厅去。但萧思没有动,也不敢同身边的宇建讲话。她非常悲伤。她怕她一讲话,眼泪就会顺着眼角流下来。她想这样的生离死别,她此生也就只有这一次了。

  然后宇建坐了起来。一切是不可变改的,当宇建登上由法兰克福返回的班机时,一切就都已经决定了。宇建不过是一步一步地按既定的目标实现着。他从容不迫地穿着衣服。他很高兴萧思能不同他讲话,不问他什么,不哭也不纠缠,而是让他能镇定地不受任何干扰地无牵无挂地去做自己的事情。宇建因此而更将萧思引为知己。他整理好衣服,并洗漱干净。他从他的背包里掏出了一大摞他万里迢迢背来的德文书籍。他把它们整整齐齐地码好,并把身上所有的钱掏出来放在上边。宇建的这一切都是在默默无声中做的。

  他知道萧思始终在看着他。他任凭她看着。宇建在做完了这一切之后便开始穿大衣。他知道他就要走进太阳里了,所以他满怀着难抑的兴奋和喜悦。但是他依然沉默。他掩饰了他真正的心情。然后,他开始毅然地朝外走。他的手已触到了门的把手了,但在最后的一刻多多少少还是有了点迟疑。他仿佛听到萧思在他身后的凄绝的呼唤。

  宇建扭转了身。

  萧思正从床上坐起,她上身裸露着的两个艳若桃李的丰满乳房孤单地挺立着,而两条细长的手臂绝望地向前伸着,伸向宇建。在这最后的一刻,宇建终于无法抵御这个生命般女人的凄惨的诱惑。他大步流星地奔向萧思,并把萧思的身体和依恋全都抱在怀中……

  宇建是在又一场疯狂的暴风雨来临之前的电闪雷鸣中逃离萧思的。像逃离瘟疫。当他已觉出来他坚挺的欲望正在勃起,而且连萧思也感觉触碰到了的时候,宇建毅然抽身离开了萧思。他不能被牵绊。他必须在那个最后的崩溃之前,走出那人类原始的混沌。他认为他是一个真正的男人。只有残酷才能成功地塑造他自己,哪怕阉割欲望。

  宇建一走出朗园的尖顶小楼便从此忘记了萧思。

  他满怀深情地在朗园的花园里站了很久。他审视着这个灿烂阳光下殖民地时期的典雅建筑。他想他所以怀恋这里,是因为他在这里度过了自己一生中最为辉煌的灿烂的少年时代。他在这里成熟,他在这里伟大。他在这里锤炼、补充和完善了自己。告别朗园毕竟是令人感伤的,宇建深知,自己是再不会回到这里来了,也再不会看到这美丽忧伤记录着近百年故事的朗园了。

  激情终于慢慢平复,一切就又变得如常。宇建像突然记起了什么似的,他穿过游泳池,朝朗园的楼后走去。宇建踩过半人高荒芜的杂草才接近了那扇通往地下室的木门。那门依然被木条钉紧着,那铁钉是宇建当年亲自砸上去的,那门上墨写的标语年深日久被岁月腐蚀被风吹雨打,但依然斑驳可见。没有人来过这里。二十几年了没有人来过这里。一种亲切的萌动感立刻又包笼了宇建,仿佛萧思清脆的嗓音又飘响了起来,建国巷的穷小子——但,青春已逝。宇建知道,他再也听不到地下室里回旋的那清脆悦耳的声音了,留下的只是需要摒弃的破碎的温暖。宇建用靠在墙边的一把生满锈迹的铁镐,将通往地下室的那扇朽烂的木门狠狠地凿开。一股霉烂的气味奔涌而来。宇建扔下铁镐,踩着荒芜的野草,义无反顾地扭转着。

  宇建想,打通那扇通往地狱的门,这就断了他所有尘世的念想。

  宇建迈着很阔大的步履。

  他走在那条洒满了阳光的麦达林道上。

  宇建的心情很明快,也感到很轻松。他知道新的生活开始了。而唯有在那四壁空空之中,他才可能随心所欲地自由尽情地思想。

  一切都是在杨的帮助下。杨潇潇洒洒并毫无怨言地做着一切该他做和不该他做的事情。杨也许确乎是有野心的那种男人,或是如萧小阳所说,是靠着女人发财的势利小人。杨不管那些,他只有一个做人的准则,那就是面对每一个机会而脚踏实地。杨认为这也是对自己负责的一种方式。但萍萍却觉得对于公司里的一些小事,杨根本就不必事必躬亲。比如到印刷厂去看校样,比如亲自监督模特队的排练。萧小阳说,这是杨在为全面控制公司演习操练呢。萧小阳还说,萍萍你记着,今后把你从总经理的位子上赶下来的决不是我,而是这个穷小子。

  而我刚坐在这里的时候也是身无分文。

  但你有价值连城的身体。

  这你就说对了。对于我来说,杨也有价值连城的身体。我们的关系未来怎样,就是我们之间的事情了。

  那好,咱们走着瞧。

  非常奇怪的是,萧小阳对杨的攻击和贬低,不但没有玷污了杨在萍萍心里的形象,反而使萍萍更觉得杨的宝贵。她甚至害怕失去他。萍萍认为,男人就是要有野心,能够征服女人也征服事业。这样的男人才够味儿,才富有刺激性。萍萍喜欢和这样的男人打交道。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