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赵玫 > 朗园 | 上页 下页
七十三


  天亮之后,小S·森立刻向瑟堡的总服务台又订了一套房间。他搬了过去。他并且立刻同萍萍和杨一道投入了《大太阳》季刊的首发式和“四季”服装表演队首演的筹备活动。小S·森在紧张的工作中似乎忘记了他的痛苦。他确实很痛苦,但那是难言之隐,他只能独自咬紧牙根。小S·森还十分爽快地为萧小阳的房地产公司投了资,因为萧小阳毕竟是萍萍的哥哥,或者,他是想向萍萍证明一下他的为人。

  后来,在一次萧小阳同小S·森、萍萍和杨共进晚餐的时候,他诡诡地对着萍萍的耳根说,谢谢你的肉体和你的手足之情。

  如果不是有小S·森和杨在场,萍萍准会再给萧小阳一个耳光的。但是她却微笑着对萧小阳说,我希望你也学学靠自己的本事吃饭。你要是再敲诈我,我就杀了你!

  宇建说,他此刻就在瑟堡旁边的电话亭里。他希望能见到萧思,他有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要托付给萧思。

  萧思在黑暗中抓着电话。她在那一刻禁不住满心感动。她明白她也许不该去见这个叛国的疯子,不知道这几个月宇建都干了些什么。但她还是向酒吧的领班匆匆地请了假,她说有重要的事情,她必须提前走了。

  萧思匆匆忙忙走出瑟堡的大厅。她刚刚推开那扇落地的玻璃门就看见远远等待在马路对面的宇建。宇建依然穿着那件绿色的衣服,尽管他背着身,把自己包裹得很严,萧恩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萧思想,那些通缉他的人肯定也会一眼就认出他的,宇建是在冒风险。萧思向宇建走过去时,也下意识将自己风衣的领子竖了起来,并戴上了黑色的墨镜。连萧思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眼前黑得几乎什么也看不见。萧思突然觉得非常可笑,仿佛她是在进行地下秘密活动似的。

  萧思走过去,轻轻挽住了宇建的手臂。宇建扭转头,恍若大梦初醒一般地看着穿黑色风衣戴黑色墨镜的萧思。他很奋兴的样子,他说萧思,我到德国去了,我见到了马克思的故乡和他的墓地。我的心愿已了。

  那你为什么还回来?

  为什么不回来?

  你真的要求避难了?

  就是为了去那里。那里对我的生命很重要,对我的思想也很重要。他们没有接受我避难的要求,可笑的是连外国人都认为我是疯子。他们把我撵了出来,说见马克思可以办旅游。于是我办了。我刚刚从法兰克福飞回来,明早我会去投案的,我要求重新住进我原先的那家监狱。我记得告诉过你,我喜欢那里安静的可以清心可以思想的生活,那里远离尘世,那里……

  宇建,你疯了?你回来就是为了要重新蹲监狱?萧思觉得她已经不能够理解宇建的古怪思想和疯狂行为了。她不知这种人究竟想干什么要干什么,但她清楚,宇建一旦去投案,等待他的就不是监狱而是精神病院,他们之间就彻底完了,什么什么都不复存在了。就不能有别的选择吗?萧思几乎哭了。

  没有。宇建果断地说,这是我为自己精心选择的一条对我来说最好的也是最完美的生命之路,最终一步步实现了它我才能死而无憾。

  连我也不想?

  不想就不会打电话了。

  你想念我?在德国想吗?在马克思的家乡和墓地想吗?

  我带回来了一些德文书籍,是世界上研究马克思主义的最新资料,我希望你能找到一些德文翻译把它们都翻译出来。我们必须与世界的研究同步,掌握最新的动态和信息。我还带回了一点钱,加上我的积蓄,作为稿酬的支付。然后,通过你出版社的朋友把这些书出版出来,这将是我们为人类的精神所做的一点贡献。

  这就是你要找我的目的?

  是最主要的。当然,也想能见到你,和你说说话,我们只有这一个晚上了。

  只有这最后的晚上?能不能不去自首?或是再飞回德国去?

  毫无意义。萧思你什么都不要再说了。我一直以为这世间只有你是理解我的,你不要干扰我,行吗?

  真的是最后的晚上了?

  我是个有着钢铁般意志的人。我一生追求坚定的品格。我从不会改变我的计划。

  萧思默默无语。她知道无论说什么也没有用了。最后,在很深的夜色中,她终于鼓起勇气说,那么,跟我回朗园去吧。既然是最后的时候,明早……明早你从那里去监狱,行吗?

  宇建停下脚步。萧思扭转头看着他。宇建脸颊消瘦,有很多的阴影。他在想,很费力地想,然后说,我毕生为之奋斗的目标就是使人类免于堕落。欲望永远是最可怕的诱饵。和你在一起越久我就越是焦虑和不安,我甚至连自己也不信任了。不过我还是找到了解脱的方式。

  去坐牢。萧思说,你永远不会放弃充当人类导师的野心,宇建我太了解你了,可你为了我去坐牢是变态行为,是自残!值得吗?

  萧思牵着宇建朝朗园的方向走。走进朗园大门的时候,萧思看见她房间的灯亮着。

  宇建说,让我轻轻松松地走我的路,这些书拿去。

  不、不,你一定要上来,对我来说也没有什么别的选择了。来,你牵着我的手。

  他们爬上黑暗的楼梯。萧思知道她的房间里是谁,正因为知道是谁,才更坚定地要把宇建带上来。她推开了那张虚掩的门,看见大提琴手正躺在床上悠闲地读书。她看见大提琴手的这副样子有点怒不可遏,她问他,你怎么到这儿来啦?

  你不是说今晚回朗园吗?

  萧思的心里骤然像凉水一样。

  这时候宇建从萧思前后走进来。他放下了一直背着的那个很沉的盛满马克思主义的包,然后木然地听萧思和她丈夫之间的对话。

  萧思问,你走还是我走?

  你居然敢把一个通缉犯带到家里来?

  这不是你的家。这家是我的,我自己的。我带谁来不关你的事。

  可他是个叛国者,萧思……

  你如果不放心,可以去报告,但我想你是不愿意做这种小人的。我是想知道此刻你走?还是我和宇建走?你要是还有慈悲之心的话,就请你给我一个晚上。就这一个晚上。无论发生什么我和宇建就只剩下这一个晚上了,如果你还能理智地对待这一切的话……

  宇建看见那个已变得肥胖的男人缓缓地开始穿衣服。这个裸露着身体的男人,胸肌肥大而松软,就像老女人的乳房那样垂落着。他倒是有发达健壮的短而粗的双臂,那是拉琴用的。他从床上站起来的时候,凸起的肚子便随着他姿势的变动而忽拉拉沉重地臃坠下来。宇建想男人女人就是这样一天天地堕落了。这便是物质带给人类的最永恒的悲哀。

  很快大提琴手穿好衣服并系好围巾。他临出门的时候对萧思说,看来我们只有离婚这一条路了。

  是的,随你。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