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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小阳可能想,妈的,身体是什么东西;而萍萍则想,至少身体是一种武器。是武器就能抵挡一阵。

  萧小阳站在二楼的楼梯口喘着大气。他有点恶心,想呕吐。他的脸色苍白,一点光泽也没有。他自言自语他说,妈的,都两年了,还是这个黑鬼!

  覃不动声色地从萧小阳身边走过。覃想,不知这兄妹俩的生死搏斗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殷一直在耐心等待着。她想总会有那样的机会和可能吧,既然她是那么虔诚,而俗话说心诚则灵。

  殷住在东区的平房里,无论解放前还是解放后,那里住的都是平民。而东区的建国巷是解放后政府为这片城市贫民的集聚地起的名字,这里的人们生活一直很贫困,他们世世代代是专门为马场道那边麦达林道上的老爷太太和租界区的洋人服务的。

  马场道修建于一八九〇年。英国的绅士们在此骑着马奔向大不列颠风格的戈登堂,或是去跳舞,在百年不朽的有弹性的菲律宾木上旋转;或是浸泡在室内游泳池里或是在地下的保铃球厅或是在幽暗的台球室或是从巨大的落地长窗里高雅地遥望着绿茵环抱的网球场。总之英国人就是骑着马从这条跑道上奔向他们美好的生活的。这条道年深日久地伸展着,并不可置疑地把贫民和贵族的居住区域隔开了。它不仅隔开了建国巷和朗园,后来也隔开了的殷和萧东方。

  其实本来有无数的路可以通到朗园来。其实马场道上并没有警察也没有铁丝网,但是殷还是被阴隔了。因为被阻隔,生长在建国巷的美丽的殷才更加迷恋麦达林道上的那些美丽的洋房,迷恋着那一段街区的教堂和那片英国人荒凉的永久墓场。殷便是在那迷恋中慢慢长大的。她出落得非常非常美丽,而且也相当相当文雅。没有人相信这样一个出水芙蓉般的女孩子是来自建国巷的。

  殷的父母把她送到了一家很好的中学。但是他们太贫穷了,没有能力再供女儿读大学。后来,殷高中毕业就做了一名小学的语文老师,殷当老师的时候还不到二十岁,尽管殷是出类拔萃的,是有教养的,但殷走进朗园的时候,萧思还是说,别说是小学老师,就是中学老师也还是小市民。而小学教师的殷就是不甘小市民的地位,因此而等待着。她蹉跎了青春,以至,到了将近三十岁的时候,还是独身一人的生活着。

  殷盼望着。

  殷相信总会有这样的机会的。

  终于铁棒磨成针。恰逢其时,朗园的萧东方正好穿着黑色的中山装送走了他结发的细妹子。萧东方本是北方的汉子,但他很早就把脑袋塞进了裤腰,跟着共产党打天下。他因此便在不断的升迁之中南征北战。他的细妹子就是他随军南下时认识并结为连理的。新中国解放后萧东方继续南下,几年后他功成名就携家带口重返这北方的滨海都市。他在机关里作了很大的官,直到文革后还升迁了一级。他于是成了官僚幕府中的要人,变成了一个被异化的机器,而越来越少了人的感情。但当初他是流着眼泪把他的细妹子送走的,连覃都还记得当时的情景。在一个深夜,萧东方满脸惊慌地把疼得满头是汗的穆莲子送到了医院。

  莲子一去便没有回来。她甩下了大小不等的一群孩子,那时候小阳才刚刚会走路。烈于是带领着弟弟妹妹门戴上了胳膊上的黑纱,以表示孩子们对母亲的深深的哀伤与痛悼,唯独萧思不愿戴那种东西。她虽然因失了母亲而哭得很伤心,却还是觉得戴着黑纱使她难为情。她在烈凶狠的逼迫下,才勉强换下了头上的红辫绳。孩子们的悲伤转瞬即逝,他们刚刚从殡仪馆回来,便开始追着打着在院子里的喷泉边玩儿开了。

  其实穆莲子的离去并没有使萧东方一家的生活有什么改变,因为多年来薛阿婆始终在为萧家的大人孩子们洗衣做饭。所以穆莲子无论活着还是死去,薛阿婆的职责都是不变的,而且尽职尽责。于是萧家的人依然吃得很好穿得很干净,而且孩子依然很快乐,在朗园的上下奔来奔去。唯有当着官作着鳏夫的萧东方有点寂寞和落落寡和。而他的心情是他的孩子们所不能理解的。

  后来便有了殷。有了殷在胆战心惊中走上朗园木楼梯的脚步声。

  谁也不知道是谁把美丽的殷介绍给萧东方的。总之,他们是在朗园以外的什么地方幽会的。他们可能彼此相爱了,萧东方不在乎殷的建国巷身份,因为殷太美丽了;而殷也不计较萧东方的孩子一大堆,因为朗园太有魅力了。

  萧东方是在认识殷很久很久之后,才把这个三十岁的美丽女人带回家的。他像在安排一个庆典活动一样,在殷来的前一天在孩子们面前发布了这条新闻。于是,正在吃饭的孩子们立即动荡不安了起来。首先是萧思逃出了餐厅并拒绝再吃饭。她钻进覃的房子里,愤怒地对覃说,明天爸要带一个女的来。我们家要女的干吗?薛阿婆不是天天给我们做饭吃吗?

  然后朗园的孩子们便一道拉开架势等待着明天。少有的缄默压抑着已经懂事的孩子们的心,他们意识到他们未来的生活要发生变化了。

  第二天终于来到。

  从清晨开始,孩子们难得地起得很早,难得地穿得规规矩矩。难得地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他们等等着。等了很久,直到太阳升到中天,在无比的静谧之中,殷才被萧东方带着缓缓地走进朗园。

  殷不敢相信,这么美的朗园就是她未来的家。

  孩子们趴在覃房间的玻璃窗后,偷偷审视着这个女人。覃惊呼,她好美呀,比穆阿姨漂亮多了。覃这样惊呼的时候,被萧思毫不留情地推下了窗台。覃只好大哭了起来。

  但无论萧思是不是高兴,殷的美是不容置疑的。她紧跟着萧东方,全然一派妩媚的神情,脸上带着一种掩饰不住的欣喜。

  萧思显然不喜欢殷,她甚至恨这个女人。为了同这个女人作对,她在殷来的第一天,在午睡的时间里,便强拉着覃,悄悄地走进了她爸爸的房间。

  那时候萧东方还没有锁门的习惯。就是穆莲子活着的那阵。他们睡觉的时候也从来不锁门。所以萧思才能把门推开,才能和覃一道看见了那令人羞辱脸红的景象。那景象足以使她们难堪了整整三个月。

  萧东方正紧抱着殷。他们的嘴唇紧贴在一起。他们便这样缓缓向那个木床上倒去。殷的上衣被掀开了。一只粗大的手在那露出来的颤动的乳房上揉搓。然后,便响起了萧东方和殷的低沉的呻吟声。

  多么可怕。

  萧思把萧东方的门狠狠地关上,关出巨大的响声之后,她便开始疯狂地奔跑。她一直跑下楼梯,跑出楼房,沿着喷水池绕了一圈又一圈之后,便开始坐在院子里的草坪上哇啦哇啦地大声哭了起来。她哭的声音很大,大到足以把小楼里任何的人吵醒,而且她哭声不停,最后,萧家的人和覃家的人只好都出来了。

  美丽的殷的脸上遍布着潮红。她轻声喘息着,而且头发散乱,衣冠不整。她跑过去想拉起坐在地上大哭的萧思,萧恩却狠狠地甩开了殷的手。殷很尴尬。最后还是萧东方一气之下接连两个耳光制住了任性的萧思。萧思哽咽着但却再不敢哭出声。萧东方用武力平息了来自他子女的反抗情绪,武断地把他的新娘给予了全家。

  然后他就带了殷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度蜜月,毫不痛惜地把四个孩子留在家里。这一段时间里,萧家的孩子们开始学会了为非作歹。薛阿婆根本就管不了他们。他们把家里的上上下下弄得一团糟。他们等着由如花似玉美若天仙的殷来收拾这个烂摊子。他们要看着殷从此不得安宁。这中间稍微有些正义感同情心的是正在读中学的萧烈。他曾试图阻止弟妹们的恶劣行为,希望他们不要使殷太难堪。他并且披露,他认识殷,殷曾是他六年级时的班主任。他说殷也许并不像你们想象得那么坏。但是家中没有人愿意听大哥萧烈的。家中只有一个权威,那就是萧东方,除此之外,谁也管不了谁。

  后来殷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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