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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


  不过是出于礼节,既然他们来了,不过是大家一起吃一顿饭。

  我如果不愿意呢?你问过我吗?

  哦,伊当即检讨,你已经是成人了,你当然可以拒绝……

  伊独自回到楼下的客厅。看着那个被称作骨感的女演员。她穿着很高的高跟鞋。在伊的木地板上踩出很尖锐的响声。仿佛每一个响声都能穿透地板,或者他人的心。总之这女人如入无人之境般地,径自着自己的脚步,在伊客厅里的各种摆设中来回穿梭着。她甚至不屑去看窗外的大海,她的意思可能是,拥有一座海边的房子又有什么了不起的。

  后来伊要求导演到阳台上去。他们通常在那里讨论《八月末》。结尾部分,他们又有了新的分歧。那完全是因为伊的突发奇想。如果一定要女人杀人,那女人也应该是无辜的。

  导演说,没有问题,这个无过失杀人的主线从一开始就明确了。

  伊看着导演身后翻滚的云。她从来没见过云会走得如此之快。我是说,她杀了那个男人就等于是,她杀了自己。而她杀了那个男人的真正目的,也许,对,她其实就是想毁灭自己。

  也没问题啊,导演说。

  所以真正不幸的还是女人。这部电影应该是一首关于女人的颂歌。

  导演不再能接受伊的胡思乱想,甚至脸上嫌恶的表情。还是离不开您的女权主义?您这些荒唐的想法,实在令人讨厌。

  这哪里是什么女权主义,我只是想对爱情中的人性作更深刻的阐释。

  再有,凭什么非要按那个安徒生的模式来建构我的作品?导演在阳台上大踏步地来回走着,脚下的木条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他说着,并做出各种极端的手势来。那个变态的丑陋的甚至自虐的丹麦人,我们为什么要听他的?您能说说您真实的想法么?

  伊有些激愤地引经据典,您可能平时不太留意,西方很多优秀的作品,都是在《希腊的神话和传说》抑或《圣经》的基础上,建构出一种套层结构的。譬如,詹姆斯·乔伊斯的《尤利西斯》,您读过这样的杰作吗?

  那是文学。而我,是做电影的。并且我所追求的,您应该了解,绝不是西方的什么大师,而是,我自己。我自己的生活和理念。

  这时候房间里尖锐的高跟鞋声,又蓦地响在了阳台上。在伊和导演的对峙中。在不愉快所导致的沉默中,这响声就显得越发地不合时宜。

  女演员所以迟迟不走出房子,是因为害怕自己的脸被太阳晒黑。于是当她出现在室外时,不仅戴上墨镜,还将一件白色外衣当作围巾,围在了她的脑袋上。她翩然坐在导演身边,静静地,以某种息事宁人的姿态,倾听着伊和导演之间激烈的争论。

  但是伴随着女演员的到来,一切都变得不再流畅。似乎谁都不再能毫无顾忌地发表自己的见解,也不再有那种咄咄逼人的争吵,声色俱厉的抗辩。总之一切变得萎靡,甚至变得言不及义。伊努力在女演员面前收束她的肆无忌惮,而导演,除了不停地回头去看客厅里的楼梯,就是偶尔对身边的女演员敷衍地微笑。

  真受不了。这是伊对自己说的。后来她终于忍无可忍,站起来,对导演说,我们能否到海边走走?伊的要求很明确,她就是要和导演单独在一起。而海边,恰恰是穿高跟鞋的女人过不去的,于是,他们又一次把女演员甩在了一边。

  导演不得不暂时离开他带来的女人。于是不由自主地拍了拍女演员的肩背。而他们一走上海边栈道,女演员就立刻从阳台上消失了。

  她就那么害怕阳光?伊鄙夷的神情。我不知道您是怎么选择女演员的,但是,你绝不能让这个女人毁了我的剧本。

  导演停住脚步。两手插在口袋里。低头看着脚下的流沙。您什么意思?我说过让她演这个电影吗?爱一个人,并不一定要她进入你的事业,听明白了?

  但您喜欢的女人,就不能不那么浅薄吗?

  当然您很深刻,导演摊开手掌,是的,但是您能看得上我这样的男人吗?

  伊抬起手臂,真想给这个男人一个耳光。但转身面对自己的房子时,山墙上的景象让她不得不立刻放下了手臂。她怔怔地回望自己的房子。是的就在她抬起手臂的那一刻,她看到的,竟然是窗户里两张年轻脸庞的叠加。一个是女儿,一个是女演员。女儿在楼上,演员在楼下……

  导演对伊的突然收回手臂的举动很怅然。他朝向大海,当然也就看不到房子里一上一下的两张年轻女人的脸。于是他极尽煽动之能事,竭力怂恿着,来呀,打我呀?谁说找女人就一定是为了找思想?对女人来说,有点儿心计就足够了。听我说,导演抓住伊的手臂,没有人想要毁了您的剧本,那也是我的剧本,我怎么能作践我自己呢?您,以您的头脑,您能听懂我的意思吗?

  那个晚上,他们在常去的那家海角餐厅吃晚饭。是女儿开着导演的汽车前往码头的。女儿把车开得飞快,说在美国最喜欢的就是开快车。导演对女儿的野性似乎很激赏。这样一路下来,女儿已经不再介意和母亲坐在后排的那个女演员了。

  于是席间,两个年轻的女人不断攀谈。其实女儿是能和那些同龄女性打成一片的。她很挑剔,却也很大度,所以总是能有一些能一块儿玩儿的女朋友。

  女儿倾心倾听着女演员艰辛跋涉的故事。她所以倾心,是因为她觉得女演员的诉说中没有遮遮掩掩。她很真实地诉说着她作为二线演员的悲凉与无奈。她甚至毫不避讳地说,只要导演想要,她会毫不犹豫地立刻将自己的身体献出去。因为有了导演她才可能有希望。而那些导演,哪怕弱智,却也操纵着女演员的生杀大权。

  总之整个晚上,女演员所描述的都是血淋淋的现实。而她,就是在自己的血和男人的精液中打拼出来的。她还说,她们这类人用不着丰厚的学养,优雅的风度。那些东西,成名后或许有用,而眼下,血拼的时候,只要有姣好的容貌,做爱的技巧,是的,就足够了。所以你看,一个人,一个个体,在如此污浊的角斗场上,是怎样地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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