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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


  是的,你走吧,我没有你这个忘恩负义的朋友,也不用你有劳大驾来参加他的葬礼。他只是卑微的小人物,一介草民。知道他为什么要接近我吗?

  在女友的吵闹声中,伊觉得无地自容。她抬起头,看到身边已经围满了人。是匆匆赶来的导演把伊从人群中救了出来,在众目睽睽下,伊觉得她已经崩溃。

  伊终于回到了厨房的小桌前。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女友说的那种嫌贫爱富的势利小人。过去的永远就过去了,谁还愿意去碰触那些早已愈合的伤疤。而那曾经的疼痛,也早已被伊化作了一首首深藏于心的诗篇。伊不喜欢本来已经钙化的东西某一天又死灰复燃,而且是在那么残酷的背景下。那些陈旧的往事怎么可能再度出现在她的现实中?于是曾经沉郁的诗篇被彻底亵渎了。就如同一张遥远的绘画,被今天的橡皮涂抹得面目全非。然后便什么诗意也没有了。这就是现实的力量,很残忍的,可以让一切斑驳的回忆变成恶臭的垃圾。

  伊愤然的心情并不是因为那个男人的死,而是他的离去,无情地摧毁了她和女友几十年间从未破损过的友谊。就因为她不肯去停尸房便被无端诟病,以至于消解了她接到电话后的星夜兼程。女友非但不感谢导演的慷慨相助,反而当众指责他们男盗女娼。伊本来想留下来,直到男人下葬。但是,为什么,连这个伊想要付出同情和友情的愿望都要毁掉呢?

  伊说不清心里是一种怎样的滋味,差不多是第一次,她走上阳台,却对眼前壮美的黄昏心不在焉。她魂不守舍,满心踟蹰,脑子转来转去的,全都是女友。她不想她们的友情就因为一个人的死亡而化为乌有,那不值得。她也不想在女友最需要慰藉的时候,自己却不在她身边。几十年来,她们的关系就如同姐妹。她们有时候也会争吵,但很快又和好如初,她们是亲人。

  是什么能够将多年的友情毁于一旦?而她们几十年建立起来的亲人一般的联盟就这么不堪一击?伊哀痛连友谊都像沙砌的城堡那般脆弱。

  这一刻,她如果不在女友的身边,将会成为她终生的悔。在朋友最需要的时刻,自己,却踟蹰于一片静谧的海滩,袖手旁观。

  忧心忡忡中,伊不知自己该做出怎样的选择。她该求助于谁?又有谁能帮助她走出这满心的焦虑?伊在她空旷的大房子里走来走去,一如困兽。走到窗边时看到对面的房子里,女邻居正站在亮晃晃的吊灯下打电话。她执著地拿着电话的听筒,听着或者说着,似乎很焦虑。

  于是伊扭转身,朝向另一侧黑暗中的窗。想不到,透过窗外的黑暗,在另一座房子里,那个商人,竟也正站在窗前说电话。在这样的夹击下,伊觉得自己已无处可去。她不想窥视邻居的一举一动,更不想透过他们说话的表情,去揣摩人家深藏于心的隐私。但是她还是情不自禁地看着两扇窗外那两个打电话的人。他们说说停停,就仿佛是在和对方讲话。女邻居说着说着,竟突然落下泪来,她抽噎,并不停地抽出纸巾,擦着她的鼻翼。而商人也仿佛在焦虑地解释着什么,很诚恳的样子。伊还从没有看到过商人如此动情,甚至如此卑微,平日里他总是端着一副无知的傲慢,凡人不理。而这一刻,他似乎在自责,又好像在讨好,抑或,只要能获得对方的宽宥。

  不,伊不想再看到窗外的这两个人了。她觉得她已经成为了那个猥琐的偷窥者。但是她也不想立刻拉上窗帘,那样,他们会多心。于是伊只有一种选择,那就是离开自己的房子。只有在海边,她或者才是真正自由的。

  伊面对大海的时候蓦地觉出,原来,人的生命竟那么脆弱。

  伊独自一人在沙滩上走着。她紧裹着那条黑色的披巾。在众多的颜色中她为什么选择了黑色?在顺手抽出的那一刻,她坚信自己并没有想到那个死去的人。但是,她就是紧裹着这条黑色的围巾走在沙滩上。大海和天空也如这围巾的色彩陷入了彻底的黑暗。而之前的一刻,伊知道,天空曾经是一片澄澈的钢蓝。这钢蓝色尽管沉郁却意味着,碧空的晴朗。有过艳阳高照和傍晚的金色余晖。然后那钢蓝越来越深,深到苍茫。直至,天地间涌出那一望无际的黑色凄凉。

  而她,这个被黑色裹紧的女人,行走在黑色的凄凉中。就如同,黑夜中的那个,黑色的幽灵。

  站在海边,伊回首望去,小区里竟是一片璀璨的灯火。那所有依稀的往事,像沉渣泛起。而未来,她或者连这依稀的往事都不再能记起。或者那才是某种境界。幸福而单纯地,只活在当下的某时某刻。不,伊没有想到他们曾怎样地相互思念,以为爱在其间。不,她没有想这些,而只是慨叹于这片海滩,将永无往日那迷人的荒凉了。

  伊怀念那种荒凉的景象。不在乎那景象中有没有往昔的爱。在衰草中在礁石上,那遥远的灯塔。关键是,在伊的心中,那曾经的一份深情的向往。如今这一切早已化作烟云,破碎在已被现实消解的毁灭中。伊觉得人生中最可怕的莫过如此。曾深怀的毕生的牵念,却要在无情中顷刻崩塌。伊不知道,在她的生活中,包括未来,还能否梦想?至少,让她再拥有一次,哪怕短暂的梦想的瞬间。

  是的,她依然还能面对,那个喜欢坐在她对面的,倾听她朗读剧本的年轻人。她没有把握,不知道他会不会喜欢她的《八月末》。他未加评判,是因为,女友突然的电话。就阻断了他们对影片的探讨,他本来是有时间发表他的意见的,他当然也知道伊在怎样地期盼着,他的首肯。

  但是,他却只是看着她,全神贯注。他喜欢听她低沉的声音,看着她,却不知目光中所包含的是怎样的心意。就那样看着,在某个时刻,毫不犹豫地,就给了她那个让她感到无限温暖的拥抱。后来这拥抱就成了他们相见相别时必然的仪式。只要相见,或者,只要离别。这是属于他们的唯一温暖的方式。来来往往地,似乎已经约定俗成。却也没有任何的寓意,只是,他们之间的某种亲近与温暖的,默契罢了。

  当然,她此刻也许不该想到那个导演,更不该想到他们之间习以为常的那些拥抱。她幸好没有想到被抓住手的那一刻。尽管他们已将相互的拥抱视为家常便饭,却依然不能想象倏忽之间地,抓住对方的手。是的,这当然是一个挑战,一重新的境界。伊不该想到那一刻的,那灼烧着的激情,尤其在这寂寥的夜色中。

  伊裹着黑色的围巾,凭吊往日的苍凉。现实,即或刚刚过去的那个“刚才”,谁又能证明它不是往昔呢?是的,所有过去的,曾经发生过的,顷刻间都会沦为旧往。所有的这一刻,然后,就全都变成了追忆。

  伊或许不该涌出如此的悲叹和怜悯,哪怕是为着那逝去的悲怆。她只是觉得自己,此刻已经和女友一道站在了那个冰冷的尸体旁,尽管,这里只有暗夜中海上掀起的风浪。

  十六、直到落叶开始飘零的深秋

  伊说,她根本就没有接到过导演的电话。在楼上女儿的房间里,她压低声音向女儿解释着。她怎么知道他就来了,还带来了那个女演员。

  简直是俗不可耐,女儿高声说。她全不管楼下客厅里的客人,你竟然能容忍这样的演员来糟蹋你的剧本?

  那是导演的权力,我能怎样?伊为自己辩解。

  你至少可以收回你的剧本,叫他们滚蛋。

  可是,我已经拿了公司的钱,而且很丰厚……

  那就可以任人宰割?

  如果换了你?宝贝,下楼来吧,伊几乎在请求,这不关你的事,妈妈会处理好的。

  是吗?但是我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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