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赵玫 > 八月末 | 上页 下页


  伊便是在栈道上认识左邻右舍的。左邻居住在一座很大的房子里。三层楼加上顶层的阁楼。看到那房子,会很自然地联想到狄更斯的小说,或者勃朗特姐妹的《简爱》或《呼啸山庄》。那座英国的有着无数房间的罗切斯特庄园。在那里可以接纳无数上流社会的公孙王爵,也可以让低微而自尊的简爱俘获罗切斯特的爱情。今天在伊所生活的年代,罗切斯特庄园已经变成了现实。伊没有走进过左邻的房子,却知道那是小区中最大的房子。伊猜想那个房子里至少有10个卧室,但经常出入其中的似乎只有一个男人。

  那天他们刚好同时从各自的房子里走出来,走在栈道上。他们相互看到,彼此友善地点点头,就算打过招呼,相互认识了。那天跟在男人身后的,就是这个裹着猩红色浴衣的妖娆的女人。伊看到了猩红下面的那两条细长的腿。伊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安徒生的美人鱼。是的,伊立刻想到了丹麦的那个很丑也很晦暗的童话作家。安徒生。尖尖的鼻子,尖到弯曲,像鹰一样的。伊觉得总是这样联想这样触类旁通,其实并不是好习惯。而喜欢掉书袋的毛病,是伊最最不能忍受的。但是书读得多了,有时候就会成为不让人喜欢的人,甚至让人讨厌的人。但是这个猩红下的细长的美腿,就是让人联想到了安徒生的美人鱼。伊不知这双人的腿回到鱼的尾巴后会是怎样的景象。伊所以这样想,伊后来回忆,就是因为那双腿走在陆地上的样子显得很艰难。仿佛针扎一般的,或者行走在刀锋上。

  是的,这样,就算是认识了左邻。那个脸上线条已变得很混沌的大腹便便的男人。他开一辆很筋道的银灰色宝马车。那冷冰冰的财富。伊一看就知道她和这类邻居不搭界,自然也就没有了交往的愿望。

  这或者就是伊对“海岸家园”唯一不满的地方。她一直希望自己能住在一个有着共同的人文需求的社区中,哪怕经商者,但只要他也崇尚文化。事实上伊一直感慨于在新一轮的居住布局中,依旧不能实现某种阶层的抑或职业的人以群分。在新的分配原则的背后,是金钱在划分穷人或富人居住的区域,而不是依照精神的品格、文化的修养。于是这里没有巴黎的“左岸”,纽约的SOHO,那些由知识界和艺术界组成的狂飙地带,更不会有“花神”或者“双偶”那样专门为纪德、萨特、毕加索以及伊夫·圣洛朗,以及戈达尔开设的咖啡馆了。

  于是住在这海景的房子,伊却有了种荒漠一般的感觉。尽管这里有梦寐以求的大海和沙滩,但,邻居良莠不齐还是让她觉出了些微的不快,甚至,孤独。

  伊右舍的房子和伊的一般大。房子里住着一位有点落寞的中年女性。这女人深居简出,似乎对窗外的大海毫无兴致。伊从来没看到过女邻居在栈道上散步,她甚至就没有从房后的那扇门走出来过。她总是中规中矩地从正门出入。穿中性色彩的职业装,很暗淡的,却开着一辆红色的保时捷,和她自己形成鲜明的反差。她好像在独立打理着一个自己的公司。她从不和周围的邻居打招呼。她的花园很繁茂也很精致,从春天开始就有鲜花开放。后来知道为她设计花园的,是真正大学毕业的园艺师。然后由当地的农民具体实施,用种庄稼的方式侍弄她的花。

  然而萧条。不是因为寒冬。再没有人按时付给花匠工资了。于是花园枯萎,杂草丛生,萧萧落木。那是自然法则,不关乎花匠的工资。就像被遗弃的荒园。幸好有山石间迎风而立的松林。一片不屈的老绿。落满林间的松果,也慢慢变成苍劲的黝黑。

  伊形单影只。在无由的叹息中。黄昏时她裹上蓝色的围巾,走在金黄的沙滩上。她喜欢蓝色。觉得那是黄昏的色彩。她体味着。那萧索。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都走了。偌大的小区就仿佛只剩下了她一家。她无处可去。只能留在这里。像这样,一个人。满目的凄凉和衰败。伊慨叹,一个家庭王朝的败落竟然连两代人都不用。就这样,一个人的人生。一个人的今世前生。

  后来伊偶尔看到花匠,站在女邻居曾经灿烂的花园中。那是小区里最美的花园。前提当然是优厚的酬劳。但花匠说那是因为女主人的品位。她喜欢窗前总有鲜花绽放。她说花若永远开着,你的生命就不会遗失。但在伊看来,女邻居似乎并不真的懂得欣赏,她的花总是太名贵也太俗艳。现在好了,无论怎样的品位怎样的俗艳,都跟女邻居没关系了。于是花匠也只能是百感交集,站在一天天衰败的荒园中。即或不再能拿到工资,但在最初的日子里,花匠依旧身不由己地前来摆弄。那或者已经是他个人对那些花卉植物的依恋了,毕竟已经人去楼空,那是谁也不愿意看到的。这一片无尽的枯枝败叶。这一片萧索的云散风流。

  海浪因寒冷而变得浓郁。拍打在礁石上的声音也变得凝重。伊偶尔从厨房的窗子里望出去,竟然会看到礁石上闪烁的点点斑光。伊不知那是海水的冰凌,还是残留在礁石上的盐的结晶。

  伊怀念这片大海曾经的澄澈。那时候海的蓝就像是晶莹剔透的宝石。那时的爱情也是碧蓝的,哪怕,碧蓝中遍布着谎言和骗局。然而她却毫无戒备地陷了进去。而女人的错误似乎就是从爱情中开始的。那是伊毕生难忘的一个美丽的圈套。伊就是不顾一切地陷落了下去。当得知事实的真相,伊仍旧深陷其中,不愿自拔。于是八月初开始的恋情得以绵延到深秋。就是伊身处的这个苍茫的季节。在金色的茅草中。荒原。树下。伊唯一没有做到的,就是委身于他。只是将无限的情感投入了进去。投入进去的那种比委身还要痛苦的折磨。

  折磨中被摧毁的是童话一般的爱情。渔夫的老婆怎么会成为海上的女霸王?王子的吻又怎么可能唤醒公主的长眠?人鱼最终会化作泡沫,随风飘散。而莎乐美也只能以割下约翰的头颅,为母亲复仇……

  那时候这片海域没有优雅的房舍。但礁石却是一样的,年年月月,还有,夜晚被灯塔带回家的渔船。伊的美丽人生就此开始。从没有后悔过她所经历的种种恋情。或者她搬来这里就是为了那迷蒙的往昔。不,她只是想找回年轻时那片湛蓝的海。

  二、远离荒漠一般的繁华

  伊打开门就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这张脸她已经看了几十年。在阳光下,多高级的化妆品也掩饰不住满脸细碎的皱纹。被吹乱的稀疏的头发。很热的海上的风,夹带着咸腥的气味。女友总是喜欢把眼圈涂得很黑,睫毛刷得很翘。总之很夸张的妆容,她的观点是,之于咱们这把年纪的女人,这是必需的。

  伊对女友的突然造访毫无准备。在这个清晨,从市区到郊区,要乘那么久的车。伊于是恐慌,以为必定是出了什么事。女友却反问,不是你打来电话,要我来帮你吗?不是今天吗?我记错了?

  伊的沮丧无以复加。捂着脑门在客厅里来回走着。说,怎么近的事情总是忘记,或者咱们真的老了?女友些微地得意,说她可没有这么健忘。接到电话后,她当即就把这个伊需要的周末记在了小黑板上。

  是啊,这个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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