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赵玫 > 八月末 | 上页 下页


  但是伊最终什么也没说。她更关心的或许是导演略显苍白的脸。晦暗的肤色让人觉得健康正弃他而去。他的沉默,不知道是意味了深沉,还是在掩饰他的肤浅。伊没有对他的吸烟横加指责。因为她觉得自己心中早就没有了仁慈。她对他的生命状态不必负责,她当然也就无须充当那个饶舌的角色了。是的,任凭他。伊只是想到,她或许能够以她的文字,帮助导演实现他关于人性的架构。于是伊想起了托马斯·曼的小说。在那里托马斯·曼告诉人们,无论今日,还是过去,通向邪恶与毁灭的道路,总是敞开着的。

  多么可怕。残酷的曼。后来维斯康蒂以曼的《威尼斯之死》改编的电影,竟然也充满了这种近似于真理般的柔软而邪恶的毁灭。只是电影中将诗人改作了作曲家,或者是因为维斯康蒂太热衷于马勒的《第五交响曲》了。维斯康蒂将那忘年的断背之恋演绎得如此透彻凄美,又充满了理性。那种柏拉图式的暧昧,那种混合着导演、父亲和情人的温柔目光。维斯康蒂将曼的小说拍成电影永恒地保留了下来,电影的名字,《魂断威尼斯》。

  不,伊并不是要和导演说这些。她只是顺便想到了托马斯·曼和维斯康蒂。

  清晨起来,伊做好早餐。很明媚的海边的早晨,也是伊不想错过的。自从搬来海边后,伊就改变了晚睡晚起的坏习惯。从清晨开始,海面上鸣叫的种种水鸟,掀动起水花的飞翔的翅膀,背后山林中升起的点点炊烟,就已经成为伊生活中的一部分了。

  伊有点迟疑地去敲客房的门。没有应答。伊转向窗外,导演的汽车还在,说明他并没有离开,于是伊回到厨房。

  伊坐在厨房靠窗的小桌旁。这里也能看到大海。还能看到远远近近的礁石。粗粝的礁石不知道划破过多少人的肌肤。海浪涌上来,在礁石上撞击出白色的水花。然后飞散,等候着下一个浪潮的到来。湿的礁石,变成黑色。一种冷酷的凛然。

  伊痴迷于海浪与礁石的疯狂碰撞。她觉得这是她最惬意的时刻。在大自然中体味到这种近乎杀戮的景象。说到底这是力量的角逐,无论在自然界还是在人群中。

  伊这样看着,窗外的海。那是她永远看不够的景象。面包机发出的气味和咖啡壶里的浓香,在某种意义上这就是伊的早晨。早晨总是和早餐连在一起的。而早餐就一定要有咖啡和面包的味道。这样的早餐尽管千篇一律,但伊却从来没有厌烦过。然而突然地,脖颈后面的呼吸声。他竟然已悄无声息地来到了伊的身后。伊猛地站起。显然被惊吓了。而导演却戏谑地说,或者这就是《八月末》。

  一个站在伊身后的潮湿的男人。那个裸露的身体散发出海的味道。他看着伊,好像某种歉疚,说,太冷了。浪很高。

  伊却说,你吓了我一跳。都忘记了,还有你。

  伊显然是说了谎话。她刚刚还在敲客房的门。伊的脸些微地红晕。转身从卫生间拿出浴巾,假装轻描淡写地递给那个年轻人。伊说去洗个澡然后一道早餐,伊说,对我来说,一天中最重要的就是早餐了。特别是当你能面对着窗外大海的早晨。

  导演有点恍惚地坐在伊对面。这个早晨,他突然不会侃侃而谈了,而只是盯着眼前的这个女人。他说,在海边,性别变得不堪一击。你随时随地都能看到几乎全裸的人。无论男人还是女人。三点式,或者三角的游泳裤。这样的景观一定已经锤炼了您的神经?

  清则自清。伊将咖啡倒进导演的杯中。说她确乎已经千锤百炼。又说任何像她这般年龄的女人,如果还不能做到坐怀不乱,岂不枉度了漫漫光阴?

  他们喝咖啡。涂满黄油的面包片。早餐所独有的味道在房子里弥散。然后伊说,八月的时候,海风又腥又臭。被卷上来的那些浮游生物,一离开海水就立刻融化为死亡的气息。

  导演站起来。转了一圈又坐下。只能发生在八月。那个又脏又臭,海滩上人满为患的季节。时间,我决不妥协。

  这就是伊的职业。有时候要听命于人。如果导演过于自负,伊便会毫不犹豫地退出。八月意味了什么?恶浊的海风和恶浊的臭汗。还有人们嘴里呼出的,那更加恶臭的气息。所以伊搬来这里,在某种意义上就为了,躲避那个恶臭的人群。

  伊这座美丽的房子。两层楼加上尖顶的阁楼。房前一个别致的小花园,伊不喜欢,被物业弄得太匠气了。阳台朝向大海。每家的阳台下都有通向大海的木栈道。小区建在一片山石之上。郁郁葱葱的松树林是原先就有的。于是某个季节会被松节油的味道所环绕。还有落在林中的松果。

  这是伊毕生梦想的居处。她从没拥有过这样的房子。她觉得这房子只能在小说或电影中看到。但是想不到,伊自己竟然就拥有了这样的居处。于是,有时候屈从于那些刚愎自用的导演或发行人,就因为这海边的房子,也就不枉了。

  那是伊永远也参不透的景象。那个年轻的女人,她的脚,被栈道上的木刺扎伤。一定很疼,一个趔趄,她便从栈道跌倒在沙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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