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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若沉吟一番,便见弦外之音、画外之意。虽然苏轼曾说“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然“法度”、“豪放”毕竟可及,而这幅画的弦外之音、画外之意,却是无法定义。

  可以说是一卷《侍奉图》,下棋、饮酒、歌舞升平,诸如此类……细看却又不是,里面似乎包含多少玄虚……

  叶楷文过眼的画不算少了,像这样模棱两可,不知如何解释、定位的画卷,真还是头一次。

  通篇采用意笔,只求神似,不求哪怕纤毫逼真,这正是晋代工笔画的特点。不过这一幅可算不上工笔写意,而是单纯的写意。

  用墨甚少,仅用线条制造虚实,空灵、简约、自由、纵情、恣意……颇有顾恺之的白描韵味,绝对地表现了国人在极端的自我限制下,于黑白点染中,于有意无意间,构筑了永恒的黑白之美。

  说到西洋画的现代派,不论如何抽象,也抽象不过中国画的线条,不但捉摸不定,着墨也无定局,全看作圆人心境。说得玄乎一些,恐怕更要看个人的造化,可又不是“天才”那一说……

  每条线描,肥瘦相宜,明暗成趣,轻重有序。似有亦无似无亦有,似完成又似未完成,说它无形、无状、无象,却又有形、有状、有象。

  重重复叠叠,如碧水之遥迢,如苍云之聚散;云空鹤影,渺无踪迹;云沉雨散,往事故人;是耶非耶,随人所想,随人所思。

  远看一种解释,近看又是一种解释,这解释与那解释,又如此地风马牛不相及。

  似一个等待,等待未来的延续;又似一个挑战,挑战超越……

  哇呀呀,此画真是若有神助!

  比起这半幅画卷,自己以前所得,都是鸡零狗碎。横看竖看,不知不觉已是天明时分,却仍然不能断定是晋代哪位画家之作。

  这样一幅好画,一分为二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另外半卷,又在哪里?它的命运是吉是凶?……

  看来看去,又不免心生惶然。

  得到这半幅画卷,说是天幸绝不为过,可又何尝不是天数?一般说来,遭遇一个大幸运之后,随之而来的必定是非同寻常的起伏,不是今天就是明天,早晚而已,绝对不会空放。而这起伏又与他何干?……

  叶楷文不知是喜是忧,心中一片蒙昧。

  八

  哪个人遇到这种情况会半途而废?

  叶楷文马上返回北京。

  一切似乎都按老人的安排,按部就班地进行下去。

  老人果然没了。算算日期,是与他见面后的几天。据说去得很安详,说是一觉没有醒来。

  那日清早,为叶楷文翻修房子的工人,没见老人按时出门打豆浆买油条。

  晌午到老人廊下的炉子上烧开水时,见炉子还在封着,就朝屋里招呼了一嗓子,不见有人应声,推门一瞧,老人还在床上安安稳稳地睡着。

  人说:“您老,都什么时候了,还睡哪!”

  不见回声,近前一看,人早没了。

  老人的身世呢?

  向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工作效率可与安全部相媲美的居民委员会打听,也说不出所以。

  有人说,老人的先人早年间给老主子看守宅门儿,不知看了几代,老人就随先人在宅子里住着。年年复年年,主子一家子死的死散的散,解放以后房子就归了公,由公家几个部门占用,给老人留一间算是落实政策。可他又不是房主,落实哪门子政策?

  老人无声无息地住着,以裱画为生,一九四九年后,多少次“运动”,倒也没有伤着。

  不过老人倒是给新房主叶楷文留了一封信——

  先生:

  对不起,先走了。知道你会回来找我,但是,对于这幅长卷的来龙去脉、何去何从,我也无可奉告。惟一知道的是,我终于把它交给了一个可靠的人,这幅长卷有朝一日终会团聚,从此再不会在世上颠沛流离,它可以安心了。

  谢谢你的善意,让我在这所宅子里走完我这一生。

  知名不具

  叶楷文不由得想起老人说过的那些话——

  “我知道你不待见这幅画,谁也不待见。正是因为谁也不待见,倒是它的运气了。要是谁都待见,它的下场早不是这样了……

  “我知道你想什么。风物长宜放眼量,到时候你就知道厉害了。只是有一个条件,无论什么时候,你都不能丢了它。不是为了我,也不是为了你,为什么?到时候你就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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