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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具又一具或人或兽的白骨,于上无飞鸟、下无走兽的茫茫无际中,间或、突兀地从沙丘内拱出,如重金属摇滚乐的响锤,令人猝不及防、震耳欲聋地敲向沙漠的胸膛。而后,这猝不及防的敲击又毫无痕迹地遁去,将叶楷文重新弃于没着没落的荒寂之中。

  荒漠中有一种不动声色的恐怖。能描述的恐怖,算不得真正的恐怖;而不动声色的恐怖,才是让人逃遁无门、无术的恐怖。

  而凡此种种,并没有让叶楷文失去与沙漠相亲相近的胆识,有的反倒是倾倒、迷恋。

  风暴说起就起来了,没有一丝征兆。方才还是艳阳高照,转眼就天昏地暗,真可谓凭空风起。哪里是风卷黄沙?分明是天地造就而成的这口大锅里的黄沙开了锅。

  所到之处,一笔带过,天地万物,无不一荡而尽,真该套上《红楼梦》里的那句话——落了片“黄漫漫”大地真干净。

  分不出是风暴的呼啸还是沙漠的沸腾,或者不如说是上帝与沙漠惺惺惜惺惺的狂欢。总之,那动静是惊天地、泣鬼神。

  没人敢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同伴们迅速撤离,叶楷文却趁乱留了下来。他仰首观天,曲身跪地,独享这番天与地的狂欢。人生难得遭此际遇,幸哉,幸哉!,

  忽有一座宫殿在沙漠中显现,影影绰绰,若隐若现,似曾相识。叶楷文亦步亦趋,追随着它的踪影,转眼之间它又隐匿在风暴之中,正所谓“绝尘而去”。叶楷文感到了莫名的、揪心的痛惜,好像错过了几生几世难得相见的旧时相识。

  这宫殿到底与他何干?他动的又是哪门子情思?

  风暴不过轻轻一扫,叶楷文便像一根羽毛那样被轻轻托起,在空中无定地飘来飘去。

  该不是飞往仙境?叶楷文正在异想天开,风暴的翅膀又猛然下沉,将他重重地撂倒在沙漠上。

  他感到了沙漠在身体下的涌动——摆度极大,似一个挣扎的巨口,准备喊出无尽的、淹没已久、人所不知的秘密。

  继而风暴又俯冲下来,将叶楷文的身躯紧裹,除了年轻时与女人做爱,再也找不到可与之相比的力度了。那时他像钳子般地将女人紧扣,以至彼此的骨头都在这把钳子下咔咔作响。

  于是叶楷文就像被风暴裹挟的沙粒,不能自已地翻飞、狂舞……不知飞旋了多久,最后又被抛在不知所以的地方。

  接着就是天摇地动。伴着天崩地裂的巨响,似有一只巨大的火车头向他驶来,——像是早有预谋,并不急迫,稳扎稳打,步步逼近。

  车顶还有一只至少若干千瓦以上的探照灯,直刺叶楷文的双目。顿时,他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了……车头终于驶近他的身子,瞬间将他吞没。

  “完了!”叶楷文想。

  他死了。

  他的三魂六魄,飘飘摇摇,飞出三界,飘出五行。俯视人寰,竟看到自己卑俗的躯壳,在风暴中徒劳地挣扎……接着,他又看到一个男人。

  那男人是谁?父亲还是祖父?很像他的某位先人,不过也许就是他自己,否则他何以揪心如此?即便他的三魂六魄早已飞出三界、飘出五行,这揪心的疼痛仍旧让他疼痛难当;又如无声的符咒或呼唤,方才“绝尘而去”的宫殿即刻显现,与宫殿同时出现的还有一个女人。这女人他是如此熟悉,熟悉到不论天涯何处,不论时光流逝得多么久远,叶楷文都能分辨出她的体味。那是一种奇异的花香,那种花朵,必得在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鲜血的混合浇灌下才能盛开,而且像昙花样地转瞬败落。

  世人也许无缘见到这种花朵,但叶楷文肯定,那花朵的存在绝对不是自己的臆想。比如……比如什么?那男人——不过也许是叶楷文自己,与那女人远远地相对而立。听不清他们的对话——似有怨不得解,“剪不断,理还乱”;又似诀别在即,“语已多,情未了”……该不是哪出戏剧、电影里的情景?淡漠而又真切,如临其境而又荒诞不经。

  有人说:人在将死的瞬间,会历历在目地回忆起自己的一生。难道这就是他对自己一生的回顾?他何曾有过这样的经历?

  不,这显然不是他的经历。

  还有一种关于生命的说法:即便一个人的大脑已经死亡,但某些细胞还活着,而那些活着的细胞,仍能接受外界的信息。

  这些场景既然不是自己一生的回顾,就应该是他仍然活着的细胞所接受的外界信息。

  不过,这又是何时、何地、何人的信息?

  正当叶楷文绞尽脑汁,想对眼前的情景探个究竟的时候,他的眼睛突然像是变成一台二十五万倍的电子内视镜。只见自己体内一组双螺旋状的基因链条慢慢涌动起来,链条中的几个分子,很不安分、探头探脑地从序列中溜了出来,就像有些人平日里排队加塞儿那样,想要越过其他分子,挤向另一处去。但是它们没有得逞,只好讪讪地回到原先的序列中。

  作为这一组双螺旋状链条的主人,叶楷文却尝到了这几个分子加塞儿未遂的后果,最直接的收获是肉体的强震。

  在这强震之后,裹挟着他在空中翻飞、狂舞的风暴突然撤离,叶楷文再次被甩在了沙堆上。

  睁眼一看,龟兹不知何处去,他已飞出十万八千里。

  本是确凿无疑的死亡,就这样擦着他的鼻子转身而去,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幸运。

  低头看了看手表,整个过程大约一个小时,叶楷文的感觉却是“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六

  据说基因是生命的本质,是决定生命体的一切。

  此后叶楷文像变了一个人,曾经那么明朗的生命重点消失了,他变得模糊不定,像是雨雾天气中的一道远景。似乎不在于此,又在于此,不但让人拿不定主意下不了判断,也让他自己拿不定主意下不了判断。

  如果说龟兹的经历是一场幻觉,可又确确实实留下了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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