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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胡容着急地劝导她:“您怎么能这样说,您得好好活下去。您手术做得这么好,还得活好长时间呢。”

  妈说:“是啊,谁不愿好好活着、活得长,可是我不行了,力不从心了。我这样张洁多着急,她也累了,我帮不了她的忙,还给她添乱。”

  胡容说:“这是她当女儿应尽的责任。咱们不是还要一起到美国去吗,我去看女儿,您去看唐棣。”

  妈说:“不啦,不行啦。去过了,也看过了。我的腿硬了。”

  不论胡容说什么,似乎都拉不住、留不住妈了,妈突然就像修练到了四大皆空的境地。

  可是过了一会妈又要求胡容帮她练习从椅子上起立坐下的动作。

  胡容让她休息一会再练。

  她说:“我要练,不然张洁又着急了。张洁对我很好,可是她的脾气让人受不了。”

  妈在美国的时候也对唐棣说过:“你妈是很孝顺,可是她的脾气太犟、太急,我受不了。我知道这是因为她的心情太坏了。”

  确实像妈自己说的那样,她嘴上虽然不会说什么,可是心里什么都清楚。

  曾几何时,我难道不是一个老是笑嗬嗬的傻姑娘?

  不论与多么刁钻、阴暗、狷介的人相处,都能相安无事。倒不是我有多么宽宏大度,而是天生成的没心没肺、浑然一片、轻信于人。不论谁坑害了我、甚至卖了我,不要说以牙还牙,就是觉悟也难。偶尔品出些滋味,也是转眼就忘,从不知道记恨。曾经有个长我许多、清华五二届的追求者,对我的评价即是“浑然一片”。在我林林总总的候选人中,那是母亲看中的两个中的一个,另一位是中学时代一个姓付的同学。

  这两个人都是品行极好、忠厚老诚的知识分子,后来全都当了高级工程师。其中一个下落不明。提起他,妈老是痛惜他说:“恐怕早死了,他得的一定是肝癌。”另一个在五七年的整风反右中遭了大难,从此心灰意懒,最后丢弃了他的学业,跟着儿子到日本去了,自食其力地在一家公司看大门。说,“即便如此,老死他乡,我也不会回去了。”

  我在婚嫁方面,从没有听过妈的话,这当然是她这辈子最伤心劳神的事。

  可我就是听了妈的话选择其中的一个,我就能幸福吗?

  婚姻可能是人生最难、或许根本就是无法破释的谜。

  记得有个中学时代的女友问我:“你为什么老是笑,你真是那么无忧无虑吗?”

  是的,那时候我只会笑。甚至十几年前我也笑得不少,即使在所谓生活作风不好而饱受世人耻笑的时候;即使在穷困潦倒,贫血得晕倒在地、衣衫补了又补的时候……

  就是这几年我的脾气才坏起来。

  也许是因为我不得不抛却幻想,面对人生的种种缺憾,可又无法回避这缺憾的伤害……

  觉得自己对人人都有一份应尽的责任,既要尽孝道、又要尽妇道,以及朋友之道。还要挣钱养家,又件件都想做好。结果不但没有本事将这包揽天下的角色演好,反而累得七窍生烟、六欲全无……

  但是又没有那么高的境界,把这神圣的角色死心塌地、任劳任怨地扮演下去,便只好自哀自怜、心生怨气……

  我被做人的重担压迫得失去了耐性。

  我自做自受地选择了这种生活,并且没有本事解脱不说,还把这种生活强加给妈,让她成为这种生活的受害者。

  在生人面前还能做个谦谦君子,忍而不发。在妈面前却忍不下去、也不忍了。

  知道不论跟谁都得进入角色,只有跟自己妈才不必着意“关系”,才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畅所欲言。干脆说,母亲就是每个人的出气筒。

  只要妈多说我几句,或是不听我的安排,让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说来说去,就来火了。即使为了她好,也做得穷凶恶极。

  其实八十高龄的妈并没有给我多大负担,很少需要我的照顾,尤其我在先生那边克尽妇道的时候,她不但自己做饭,还要张罗我们的日子……更不要说她前前后后带大了我、又带大了唐棣,我们两代人都是她千辛万苦、东刨一口食,西捡一块布养大的。只是到了最后关头,才让我尽了一点所谓的孝道,最后还不落忍地匆匆结束了这种依赖我的、前后不过两个多月的日子。

  妈从来没有累过我,倒是我把她累了一辈子,是我把妈累死了。

  就在一九九一年五月初我出访三周,知道妈舍不得花钱吃水果,特地把买水果的钱留给小阿姨,让她必须定时去给妈买水果。回家一看,妈还是把这笔买水果的钱收回了。

  见我急了眼,她分辩说她天天都按我的要求吃水果了。

  我打开冰箱一看,那是水果吗?都是些烂橘子!

  五月,在中国这种不注重保鲜技术的地方,是吃橘子的季节吗?那些橘子干得成橘子渣, 而且越吃越上火, 妈的便结就会更严重。我大发脾气,把那一兜橘子“哐”地一声扔到了墙角,还把妈的手杖摔断了。

  我说:“妈,我真是累死了。您要是疼我,就让我少操些心,我让您吃什么您就吃什么,我就会少磨几次嘴皮子、少受许多累是不是?您看,为了这样的事,我们三天两头就得吵一次。”

  一见我发了火,妈就摩挲着我的头和我的脸说:“好孩子,别生气了,妈改,妈一定改。”

  可是过不了几天,她又不听招呼了。我又得大发一次脾气不可。

  我知道妈是为了给我省钱,哪怕省一分也好。她总觉得为我省一分钱是一分钱,她省一分,我可不就少挣一分、少累一分吗?

  我急扯白脸他说:“妈,您再省,我也发不了财。您就是不吃、不喝。一个钱不花,钱也剩不下。”她完全不懂我的劝导,更不肯和我合作。她就是不明白,我的钱怎么也得花光,如其在别处花光,不如让她花光。可她就是不开窍。

  再不我就给她磕头、下跪,求她吃,求她喝。那种磕头、那种下跪,是好受的吗?

  我不但不感恩于妈,甚至把妈这份苦心、爱心,当做是农民的固执。有时为了达到我的目的,甚至说出让妈伤心至极的话:“您的脾气可太拧了,怎么劝都不行,怪不得人家和您离婚,谁和您在一起也受不了。”

  这期间妈还问了问做过放疗的胡容,放疗疼不疼?胡容说,什么感觉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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