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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一


  方文煊看到,万群那耸着的肩膀低落下来,有一口气悠悠地从嘴里叹出,眯着的眼睛睁开了。她问儿子:“想吃点什么,晚上妈妈给你做。”

  儿子转过眼睛,盯着万群看了很久。万群知道,如果方文煊不在,他会搂着她的脖子,在她的脸颊上亲一下。男孩子一到了略知人事的年龄,便觉得自己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而男子汉是不可以当着别人亲自己妈妈的。他只小声地说:“酱瓜。”

  万群觉得鼻子发酸。

  万群几乎恳求:“还可以有别的。”她巴不得他能够提出一个可以使她倾家荡产的要求。

  方文煊走过来,终于抓到一个可以尽点心意的机会:“要什么,我去买。”

  儿子几乎是气恼也许还有点自尊地说:“就是稀饭和酱瓜。”

  儿童常有一种小动物般的直觉,他们会本能地区别危险或安全,真实或虚伪,朋友或路人。

  他隐约地觉得妈妈比平日烦恼和不安,她在他眼里,忽然变成一个需要他保护的小女孩。

  他想,那男人为什么不走呢? 他使妈妈不快活。于是他说:“妈妈,您煮粥吧,我现在就想吃。”

  “哦,好的。”万群忙从门后拉出米口袋,又从地上拿起钢精锅。

  打开锅盖一看,里面还有剩面条。看样子那面条就好吃不了,什么颜色也没有,好像连酱油都没放。现在又不是买不到东西嘛。方文煊想,要是他和她在一起生活,他会替她好好安排一下。一时他竟呆在那里,想象着在那种生活里,万群会是什么样子,他们的家会是什么样子……他需要一个人,而不是那个朝夕监视着他的、像出卖过耶稣的犹大一样的妻子。然而他抗争得过这个社会的习俗吗? 人们会大惊小怪:离婚干什么? 有个女人不就得了,何况,从实质内容来说,这个女人和那个女人,没有什么不同。人们还会打出调解的牌子劝阻他;拿出组织纪律、党纪国法警告他;拿身败名裂的后果吓唬他;拿“你到底是要政治还是要爱情”的问题逼他回答。说穿了,那句话无非是这个意思:“你到底是要当官儿,还是要爱情? ”好像爱情这东西,是和无产阶级的革命目标水火不相容的、资产阶级或是托洛斯基的纲领,即或不是资产阶级或托洛斯基的纲领,至少也是政府官员绝对不应有的、一种和吸大麻叶差不多的恶习。最后,所有的同志、朋友还会抛弃他……

  以方文煊的头脑他应该清楚,这一切冠冕堂皇的道理,不过是为维护封建道德而涂上的一层共产主义道德的油漆。马克思主义已经发展到了这样一个辉煌的境地,连它要消灭的东西,都企图拿它来保护自己。

  而方文煊恰恰不清楚这一点。就像贺家彬对万群常说的那样:“别看那些局长,坐着汽车,出出进进,好像忙得不亦乐乎,其实他们清楚的时候不多,糊涂的时候不少。”

  因此,方文煊时时陷落在不能自拔的痛苦里。他常常羡慕那些喝两盅烧酒便可以闷头大睡,或是甩两把扑克便能忘形地钻桌子、刮鼻子的人。到什么时候,他做人才能做得那么轻松和那么随便呢? 万群嗅了嗅锅里的剩面条,立刻皱起了眉:“馊了。”她趿着鞋,叭哒、叭哒地走到厕所里倒掉了。

  好像屋子里没有方文煊这个人。他难道已经多余到了这种地步? 如果这便是一种惩罚,方文煊原也应该接受。祥林嫂捐门槛任千人踩、万人踏以求来生,方文煊愿意献出淌血的心,以求赎罪。

  他跟着万群走进厨房。

  看着万群拧开水龙头,哗啦、哗啦地冲洗锅子,又看着她在锅里淘米。这一切声音和动作,都给他一种过量的感觉。

  “万群,请你原谅我。”

  “原谅什么?!”万群停住了手,然后双手又不停地在淘米水里搅了起来。“我们并没有过什么山盟海誓,你也没有应允过什么,有什么需要原谅的呢。”

  她并不回头,仍旧背对着他。他看见,两块肩胛骨,高高地隆起在薄薄的衬衣下。

  “或者——谅解我。”

  哦,自然要谅解。人们对软弱的人,总是谅解的。

  万群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正从心底飞走,飞走! 鸟儿一样。

  如对那远飞的鸟,她说:“你走吧。”

  方文煊开始忙乱地摸着口袋,嗫嚅了许久,才困难地说出:“我想,我应该留些钱在这里,你也许会用得着。”

  “你知道我是不会要的。”

  当然! 方文煊的手,尴尬地停在衣袋边上。

  “你走吧。”

  他走。

  他的手,抚摸着那棕色油漆剥落的门框。有一种感觉,这一去,他是不可能再来了。这门框、门框里零乱的屋子,这屋子里的人将如同隔世,往事将如同发生在另一个星球上的故事……

  隔着厨房的窗子,万群看见方文煊向公共汽车站走去,他没有坐自己的小车。连他最后留下的这个影子,也不曾多着些颜色。

  回到房间里,儿子问她:“妈妈,您哭了? ”

  “没有。”她收着桌上零乱的杂物,拿块抹布抹桌上的灰尘。

  儿子伸出棱棱角角的小拳头:“等我长大,谁欺侮您,我就揍他,揍得他脑袋开花。”

  万群颓然地想:谢谢你的好心,儿子,等你长大,你便会知道,并不是任什么东西,都可以用拳头补偿和填满的。

  她仰起头,闭着眼睛,张着嘴巴,似有无声的长啸,从她的胸中吐出。

  贺家彬满头是汗地走了进来,他埋怨:“我敲门,怎么没人应声? 对不起,我自己进来了。”他放下手中的东西,抬头问万群:“怎么样,他全好了吗? ”

  看见万群仍然双目紧闭地站在那里,他立刻降低了自己的声调,悄声问:“你怎么了? ”

  万群举起无力的双手,像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扑向他的怀抱,把头靠在他的胸前,呜咽着说:“哦,家彬,家彬,为什么一切都是那么地别扭啊。”

  他拍着她的背:“因为这是一个既非资本主义又非共产主义的时代啊! 所谓非驴非马,不伦不类,乍暖还寒,别别扭扭,上不上、下不下,当不当、正不正,既是这样、又不是这样,可以这样理解、又可以不这样理解……等等、等等,一切都在两可之间,全都说不清楚、道不明白,又何必把自己的苦痛看得比整个社会的痛苦还重呢。”他扶起她的脑袋,替她抹去脸颊上纵横的泪:“这不是某一个人的过错或是某几个人的过错,这是蝉蜕时期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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