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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我在寂静的空旷中走近。间或他浊重地咳嗽,他的曲调时有时无。但是声音慢慢散开,原野如同被点化着,浮现了情调。我那时靠得很紧,听着那些滑落的音节和沙哑的喘息,远处的暮霭一层层次第苍凉了。我要溶入,我捧起了双手。我摹仿着,追随着空中的旋律,开口吟唱起来。开了头,当吟到《阿叶提·库勒西》时,褐衣的老人礼貌地对我欠起了身。

  他浊哑地问道:

  Siz…Diniuxunma?

  (您是……为了迪尼吗?)

  Man…birApizboldem.

  (我是……一个阿皮兹。)

  我轻声地回答。

  剩下的傍晚时光,都是音乐的低诉。无论一身土褐散漫坐着的维吾尔老农,还是满脚尘沙的我。我们各自吟叹,时间就在身边流过,旷野里只有我和他。我抬起头来,看见喀什噶尔大地上,荡漾着暮霭的黄色。

  我觉察到了难以言说的和谐。我信服了,人间的音乐,确实起源于神授。我记忆着心灵的洗涤,记忆着这个永恒的边缘。我紧靠着它,它温暖着我,一直到黑蓝晶莹的夜幕完全垂落。

  ***

  我迷恋着各种异族的音乐,心里却想着母语和故土。从远古的礼乐时代开始,其实我双脚踏着的这块土地,也是一个音乐的源头。只是旋律随时间而僵硬,和声之律变成了铁序。不知为了什么,气质和真情一丝丝被排斥,鼓乐衍化成了统治的礼教,音乐可哀地异化了。

  只剩下边缘死角。只剩下贫瘠不毛的旱渴之地,还残存着几丝炽热和苦涩,还缭绕着一响扰人的呼叫。

  当植被和绿色都破坏净尽,当世界已是一派荒漠的黄色,人的心事更重了。年复一年,我徘徊在黄土的塬坪峡谷之间,寻寻觅觅,山东山西地找着新的《三十里铺》,高山空谷地听着《花儿》和《少年》。但是,封建主义是一个无处不在的主宰;他使人呐喊着又要矜持,渴盼之中又要规矩。它总使每一股鲜活的情感,都依附在另一股强大的束缚之上。

  于是我便步不可收,急剧地滑下了深渊。忆起来如同前世的定然,三十年过去了,留下脚印般的履历。在漫野的美声魅惑中,我如中魔症,如被夺魂,离官俸利益、大势时潮步步远了。猛然觉醒时,才发现自己像是初次做人,刚刚尝到一点人性的滋味。

  有一些纠缠我半生的命题,诸如木卡姆与苏菲的关系,诸如不同语言的乐感、它们与曲调的承载谐调……,要承认自己已经很难深入了。不用说更使我倾心的那个题目——关于那个覆盖着广袤欧亚内大陆的音乐之海,究竟是从印度起源还是从波斯起源——不,已经不是此生可以穷究的领域了。

  但是更多的依然是满足的感觉。因为我毕竟听见了,我没有完全坠入失聪,这是一件使我悄悄喜悦的事。

  怀着感激,我不断地学习,一次次踏上长旅。我和深爱的人们时散时聚,分享和分忧着文学和生计。流年之中,我总是听见耳际充斥着一脉歌声;是的,就是它,是它在陪伴着我,生息度世。

  1998.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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