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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牧民们非常耐心地解释说:走骡,据说是古来角斗场上最高级奖赏。低一级的奖赏是全鞍马;再低一级是马,然后是牛羊。我究根问底:那么为什么骡子重一百两呢?牧民们哈哈大笑。

  躺在草地上的我,捉摸着这种奇特的性格。这些旧歌子,对词汇的使用简练得几乎吝啬,比如动词“闪光”就只是重复而不替换。而名词则是全套的蒙古话;排着队一样,滚滚而来。最新鲜的是,从来枯燥的数词在这个队列中无拘无束,活泼又可爱。

  就这样,我接触了韵脚、音节、词首和句尾。也是这样,我第一次见识了朴素而有趣的比喻、排比和比兴的艺术。对于一个在一所重理轻文的工科大学附中里,几乎从未接触过文学的中学生来说;对于除了小人书和语文课本,再也没有谁为自己开阔视野的普通北京孩子来说,这异样又对仗的蒙古词儿,是一次新奇的启蒙。它们像灌顶的雪水,像开窍的一击,弄得正在草原上寻寻觅觅,精力过剩的,刚刚满了二十岁的我满心欢喜。

  第一首学会的旧歌是什么?是《乃林呼和》还是《独龙章》?时至今天记忆已经模糊了。记不清我那时是用汉字记的音呢,还是用别字连篇的“准蒙文”加上俄文字母和汉语拼音。我耳朵竖直地听,右手急速地写,把老人们好不容易才吐露的一句半句,不求甚解,先记下来。

  恐怖的政治,从来直接压迫人的歌唱。阿爸额吉们没有忘记谨慎,他们往往唱了几句就后悔了,生怕因为宣扬古旧而招祸。他们在教了几句之后,往往就神色不安,渐渐坐不住了。“拜!都是旧东西,拜!”他们连连挥手,坚决不教了。但是,我大多已经胜利地记了下来。

  由于蒙古长调的用语的朴素和口语化,诸如“大海喇嘛的祭会上,它七十三次跑第一”那样的奇句,往往让人一听即熟,过耳不忘。这种朴素成全了我,使我不至因为没听懂、没记住,而落得过多地得而复失。这种朴素不仅使我感慨,而且至今使我体会不尽。

  歌词因人而异,古歌在每一个歌手那里都被随意增删。我忍住烦,费劲地一个人一个人地反复打听。后来我懂了,确认一种介乎民间流传和传世古典之间的旧歌,是一件不易的大业,歌子的生命也表现在就在于它的衍变。但我的要求不高,我的愿望只是大体学会立即上口;只是用这些异色的歌强化自己身上的、那些被我满心喜欢的牧人味儿。

  那是我的最初求学。

  我在马背上游荡,琢磨着远近的老人。歌子成了我的心事,我用一切办法引诱和启发他们开口。一般在羊群安稳的时候我就去串包,然后端着茶碗哼出半句,他们大多不可能憋住,大都会接下去。当然求学不能只靠这些小伎俩;在严酷的草原,人之间的关系在随人的品质改变。记得在我教游牧小学的那个冬天,有一次刮着凶狠的白毛风,放学时刮得更猛,四顾天昏地暗。我把布德的小女儿抱在胸前,踏着雪把她送回了家。那一晚,布德似乎为了报答,他拉起了四胡,唱了一个晚上——我记词又记谱,手臂都写累了。

  那一夜在我的经历中相当重要。许久以来我一直认为,那一夜使我突破了向着底层的人的防线。近来,我又总是想,是那一夜使我靠近了真实的音乐。

  蒙古民歌启发了愚钝的我。似乎心里有一丝灵性在生成。几年时光如白驹过隙,终于,我遇上了那首神奇古歌,当然,它就是长调《黑骏马》。

  至今我依然对这首歌咀嚼未尽。你愈是深入草原,你就逾觉得它概括了北亚草原的一切。茫茫的风景、异样的风俗、男女的方式、话语的思路、道路和水井、燃料和道程、牧人的日日生计、生为牧人的前途,还有成为憧憬的骏马。我震惊不已,它居然能似有似无地、平淡至极而又如镂如刻地、描画出了我们每年每日的生活,描画出了我那么熟悉的普通牧民,他们的风尘远影,他们难言的心境。特别是,他们中使年轻的我入迷凝神的女性。

  这只伟大的古歌无可替代。顺便说一句,小说《黑骏马》在改编成电影以后,我一直觉得不好过多议论。如果只说一句,我觉得电影对那首古歌勾勒的基本游牧世界的画面,以及它叙述的那种古朴的生活方式,缺乏神会和深究。自然,耳朵和眼睛都随人而异;也许那古歌能给人不同的印象。它给予我的,是一种异彩的诱惑。多少年了,它总是给我不尽的感叹和启迪。已经不能计算有多少次,我从完全不同的角度,一再地对它惊奇不已。

  不错,我已经和它结成了一种神秘的授受关系,好比芨芨草丛生的雨季洼地,它常年浸泡般地,徐缓地改变着我。而我,每当我听见了它遥远的流音,我就想竭尽全力喊出一响回声;我总想以它象征的生活本质,批评傲慢而空虚的文化。

  歌子促进着语言。岁月推移带来的语言的熟悉,又使我学会了更多的歌子。我没有对证过别的朋友,也许我学的并不算多;不过是,我一直在吟味而已。

  至于旋律和曲调,至于蒙古民歌为什么找到了这种音乐,对我还是一个深邃的迷。我常对它依仗着那么简单的因素就能保持的、那么持久的生命力,反复地暗叹不已。

  唱蒙古民歌的诀窍是必须骑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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