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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几十年前有人恭恭敬敬地抄写着他的遗诗——那个人曾经打算收集齐全,为此恳求他的孙子即名震西北的英雄马国瑞协助。百姓们守密惯了,不愿把私藏秘籍示人。

  那个人悄悄走了,后来只印了一页,向八方友人分送。举念中应当在五十年前由那个人编印的《沙沟诗草》,仍然在农村用手抄的形式流传。

  几十年后,准确地说是五十年后,我来到了宁夏川和西海固。我不知为什么也举了同样的意。百姓们仍在守密,仍然守着抄本不肯示人。我也感到无力出版印刷,我也仅仅只能在这里印上几页。也许包括我的心血之作也仅仅只能是抄本,在心心相印的几个朋友之间默默流传。

  机会也许在开始时就错过了。谁也看不见自己眼前眉睫的终结。永恒的只是你我透明的心灵。

  天问

  谁布下了充斥四极的空气,无嗅无色,让它运载着无常?

  满心堵塞,欲诉无语,欲哭不敢,无常的边界在哪里?无常的形状什么样?无常仅仅是死灭么?无常仅仅是命运么?

  只因为我们被赶进了死角,只因为我们被逼进绝境,只因为我们一辈辈只能为打一个窖装满浊冰堆雪、人畜吃饮一年,而再没有一丝气力读书认理——于是就只能用无常二字,就永远无法知道原因么?

  皇帝和刽子手,他大和他娘养他时,难道不也是只有一股精水么?他当娃不穿裤子闹耍的时辰,难道已经长全了一颗黑心肝么?

  灾难来时,怎就拦也拦不住呢?

  太爷、爷、娃娃他大,现在是娃个人家,几辈子人举了舍西德的念,穿着血衣裳睡进拱北山上——还要怎样虔诚呢?

  春天一颗雨点没有,麦收被一顿冰雹毁掉。天只是万能的主的花园,为甚不驯服这残忍的天呢?

  听见了吗,我们辈辈高念的即克尔!

  承领么,我们万千人洗大水跪雪地捧起茧子都磨碎了的两掌,乞求的都哇尔!

  我们罪大。我们永世接近不了。

  可是我们的穆勒什德——他们提着头颅、带着剐碎的肉身、舍去男子的独特部位、散了妻小家乡、走过黑牢和现世的火狱,他们不是已经代我们求情了么?

  为什么只有无常?

  痛苦的边界在哪里?

  忠诚、正道、坚守、信仰的回赐在哪里?

  赎回易卜拉欣圣人亲生子的羊羔子,哪一年能为我们出现?难道哲合忍耶真的只有当那只羊羔的前定,难道干罪行亏的公家才是幸运的伊斯玛仪勒?

  信仰者的终极是什么?

  没有回讯。

  但是我们依然诚信,用牺牲证明诚信。

  阿米乃……

  ※ ※ ※

  民国八年沙沟太爷马元章实现进兰州的事实,是他对自己事业和生命感悟的结论。他果断地向兰州进发,使哲合忍耶飞跃成为中国最强大的教派。

  次年,民国九年即一九二〇年,可怕的海原大地震发生了。沙沟太爷马元章不是在兰州都市,而是在苏菲老人的贫瘠荒山深处——西海固腹心的西芨滩窑洞中,在信仰的赞念中,被突然坍塌的黄土高原淹没。

  享年六十八岁。

  后来知道,这次大地震即使在世界地震史上也是罕见的,史称海原大地震,震中烈度十二度,震级为八点五级!

  极震区东起固原州,西至甘肃景泰,全灭了贫瘠的西海固,面积竟达两万平方公里以上。地震时,北京电灯摇晃、上海时钟停摆、汕头客轮荡动、广州墙落泥片。震感甚至远达越南海防市。

  地震没有先兆,余震三年之久。此次不可思议的灾难中,共死亡二十三万人。银川以北接近蒙古沙漠的长城被地震切断,黄土高原地貌全改,高崖成沟底,连山裂开巨口,平地出现了小湖。

  哲合忍耶在西海固教区的多斯达尼和他们躲避风雨的泥屋,被这场大地震又毁灭了一次。哲合忍耶刚刚由沙沟太爷进兰州象征的明亮前途以及幻想,又被彻底地粉碎了表象,打回了老家、归回了根本。

  有一位老阿訇回忆说:“刚刚礼罢了虎夫坦,毛拉正在念《穆罕麦斯》。我退出道堂窑,突然觉得夜黑得不见五指。呼呼的北风吹来,浑身一阵寒噤。走到前院,猛听见西边轰轰轰大响三声,地摇了,房屋在乱响中全都坍倒。我赶快往道堂窑跑。跑到见道堂窑已经不见了,只有冒着气的土。大家发现毛拉没有从道堂窑里出来。我就动手刨,那时谁也不知道毛拉被压在哪里。有个被土块夹住没有打坏的阿訇喊:往这搭刨!太爷在这搭!后来刨出了毛拉,但他已经归真了。”

  兰州拱北老马阿訇回忆说:

  “第二天我去沙沟送太爷,冰消了,河水大。我过不去,迟到次日早

  晨才从冰上过去。到了家里,看见多斯达尼还在刨人。我看见国瑞师傅,

  他手里拿着一炷香,步行着往前走。当我随到坟上时,我看见男男女女、

  老老少少的亡人,都停放在路的两旁。当时沙沟拱北已给迎来了太爷。当

  我靠近归真太爷的坟圹时,我连上前向他道色俩目的力气都没有了。我只

  能跪在他身旁,当时的悲哀痛苦怎能言说!那一天,多斯达尼都失了主意,

  不知如何是好。众人只是痛哭。四下还震着,全部的房子都给摇平了。”

  一九二〇年的海原大地震,消灭了哲合忍耶甚至中国回教的虚荣、功绩和奢想,使之又回归于自己的本质——穷人的宗教。

  沙沟太爷马元章,字光烈,经名穆罕默德·努尔,道号逊迪格拉(忠于真主的人),于一九二〇年农历十一月初七夜逝于西芨滩道堂,——现在的西吉滩哲合忍耶满拉学校。逝后先送沙沟拱北,后迁张家川宣化岗。他的遗骨经受的劫难,本书不予叙述。因为哲合忍耶任何一代穆勒什德,都不仅要为教门献身,而且要一直献出骸骨——这一点已经由前几辈人反复证明了。

  他是在完成了“进兰州”的伟业之后,马不停蹄地赶回沙沟和西海固穷乡僻壤腹地的。从上一年四月初八开始奔赴兰州,在兰州上坟一百天,然后奔赴关川,一路尔麦里,直至进入家乡西海固。

  他的穆勒提、大阿訇西马营阿布杜·秀库尔叙述道:

  我用了一生心血,用信仰的功课,用阿拉伯文字,全美了《兰州传》。

  ……九月二日(民国八年)太爷从兰州起身,欢送的人万众拥挤,送了三

  十里路。三日到了马坡,这里有他祖先的坟茔,在马背上他念完了古兰经

  三十本。兴隆山道人跪迎太爷。又到了小马家;太爷指点着:这个村是小

  马家,那个村是大马家,这里住道祖,那里住多斯达尼,讲了金县艰难迁

  徙的往事。四日干尔麦里住下关营,五日至古马境,再到了关川磨米湾,

  尊敬地进了道祖坐静干功的旧窑。干尔麦里,教胞马正信从八十里外为一

  行担来了甜水,关川一带只有苦水。六日在关川,骑一个黑马,经过被害

  在四十六年的多斯达尼坟园。共有十一处坟园。七日在关川拱北旁边念了

  古兰三十本。九月十日,走了铁葫芦庄子,在山顶为以前的牺牲者上坟。

  十一日葛家车庄,九月十二日进了会宁城。后来骑着那黑马,过鹿岔沟,

  到黑窑川,十八日到大坪。二十日那天,前往西吉滩。走了八十里,到了

  家里。多斯达尼围在他的周边,就像婴儿依着哺乳的母亲一般。二十五日

  他到了沙沟坟园,一路上念着古兰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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