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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隆十年之前,马明心回国。哲合忍耶,这种底层贱民也要争心灵自由的精神,突然进入了贫瘠的甘肃。

  毫无指望地打发日月的西北回民,如同干柴遇上了火苗,猛烈地掀起了一场求道热——用农民的话来说,是“另找了君主,另找了终身,一切心血,都只在教门身上”。苏菲主义(即伊斯兰神秘主义)的浓烈、出世、真挚、简捷,不可思议地与大西北的风土人事丝丝入扣,几乎在第一个瞬间就被大西北改造成了一面底层民众的护心盾。

  文化上的不平等和无形压迫,在一天里就被推翻了:如毛附皮的中国知识阶级不懂阿拉伯——波斯文;面对这种回民,秀才举人变成了文盲。褴褛的饥饿的底层受苦人有了思想武器,今天早晨的他们,已不是昨夜的他们了。

  沙赫,毛拉,穆勒什德——这些词都可以译成导师,都可以译成引路人。那个人来了,他出世了。追求归宿的路通了,接近真主的桥架上了,没有指望的今世和花园般的来世都清楚了,天理和人道降临眼前了。阿米乃,请容许吧。都哇尔(祈求)应验了,那个搭救咱们的人来了。煎熬人的现世要崩垮了,大光阴要成立了,圣徒出世了。

  乾隆八年到十年之间,当那个在遥远神秘的“也门道堂”里长大的人,两脚又踏上了甘肃坚硬的黄土山道时,在空旷苍凉的黄土高原上,性情硬悍而毫无出路的回民们,已经把包括生命在内的一切都准备好了。

  穷人宗教

  有一个名叫麻脸满拉的人,投在了刚刚回国不久的传教者马明心门下。他穷得四方出名。一天天忍着饥寒。麻脸满拉有一个表弟兄,是位穷阿訇。看着亲戚窘迫的日子,这人对麻脸满拉说:

  “主啊,我没有见过比你再穷的人!伏羌的多斯达尼多呢,跟我去伏羌走走吧。”

  到了伏羌,当地的回民唏嘘着,施散给他衣服、鞋和钱。得到了施散,麻脸满拉高兴地回来了。他求见导师马明心时,被拒之门外。

  麻脸满拉惊惶得苦苦央求,纠缠了好久后,马明心见了他。劈脸第一句,导师问道:

  “你的这些东西是从哪儿来的?”

  麻脸满拉说:“是伏羌的多斯达尼散给的。”

  马明心说:“你是用我们的教门索取财物。你远远跑一趟,心意只在财物!快去把东西都退给人家。”

  麻脸满拉脱了衣服,打着赤膊,满面羞傀。

  马明心说:“如果真主没有告诉人遮蔽羞体,我就叫你把裤子也脱掉。你走吧,不再进我们哲合忍耶的门。”

  麻脸满拉哭了起来。门徒和百姓也都纷纷为他求情。众人都说,原谅他吧,这是我们大家都有的缺点。马明心最后才留下了他,并且对众人说:“从今以后,谁也不许为施散走坊!”

  在这个入口,我猛地被牢牢吸引住了。穷人,这是个在中国永不绝灭的词。朦胧的贫寒记忆,放浪世界的满目疮痍,一户户一村村的褴褛——使我一直在寻找着。我偏执地坚持,中国的一切都应该记着穷人,记着穷苦的人民。对于我来说,如此的一些故事极其重要——

  有一户住在村角的农民,家里只有半块烂席铺炕。以前他是从来不上寺礼拜的,他躲着邻里亲戚,避着回民的一切节日。每逢到了自己父母忌日,他总是借口外出,离开村子。人们为悼念亲人、为履行信仰者的义务——都有各自的一些尔麦里(干办、集聚诵读《曼丹夜合》这部经)——而他是孤独一人,院里没有一只鸡,缸里没有一点细粮。赤贫的人不单念不起书,也信不起教。他呆滞地坐在高高的荒山坡上,熬过自己不敢正视的日子。

  马明心来了,带来了哲合忍耶。

  他半信半疑地听着。

  村里每个角落都在议论——这位老人家,传的是穷人的教门!真的不要海地耶(施散),真的!

  村庄里,每天都有人家的泥屋里传出悠扬美妙的《曼丹夜合》之声。干过尔麦里的人,脸上浮着满足喜悦的红润,上山受苦时精神十足。他的心跳了。

  深夜里,辗转在烂席炕上,他鸣鸣哭了。

  他想起自己被官府杀害的父亲,想起饿死在这个土炕上的母亲,独自哭得凄惨。

  几天后,他鼓足勇气,请了那位年轻的神秘哈只(曾去麦加朝觐过的人)。马明心点点头,订下了日子。

  来人围成一个圈子,肃穆地跪在那土炕上。人人洗过大净,个个是有名的阿訇。悠扬的诵词念起来了,带着听说是来自“也门”的奇妙音调。他痴痴听着。时间在行进。

  信仰和孝道,被实践了。

  枯干的心里渗进了湿润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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