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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万宝等译《热什哈尔》这样讲述了马明心九岁时跋山涉水远走异国的故事:

  维尕叶·屯拉(愿真主净化他的心灵)的儿子、我们称之大爷的穆罕

  默德·阿布杜拉讲道,他以前曾听过父亲这样说:“——我们原是阶州

  (今武都)的马姓。后来迁到了巩昌府(今陇西)。在那里,我们一些亲

  戚住在内官营,一部分在这里。随后又迁到了河州城,住在大西关。祖母

  归真后,人称呼为二爷的我爷爷的弟弟,他领着孤苦伶仃的九岁父亲去朝

  觐。抛下了他三弟和两个孩子。两个人,离乡背井。尝受着旅途艰险,朝

  荆棘之地、荒无人烟的云南路走去。他们进了不通言语的阿佤国,越过了

  九条汹涌的底格里斯河。一天,当他俩寻水找柴,想烧些饭吃时,狂风掀

  动了。尘砂在弥漫,漆黑降临眼前。太阳隐形,灾难驱逐了吉庆。维尕叶·

  屯拉看不见叔父,哭泣着,但哪里也不见叔父形影。他惊愕地独身一人,

  在那个清晨失去了方向。多么渴望能见到叔父啊,多么悲哀。

  奢望的禾苗结不下果实。封斋的夜晚见不到月亮。但愿——这分离的

  诡异中藏着聪颖。叔侄二人永别了。

  就这样,一个名叫马明心的中国穷孩子,踏上了无法考查也无法想象的、连终点都不知道但只相信那里有出路和真理的茫茫长旅。这个人后来征服了一批最刚强最硬悍的中国人。在他逝世之后第二百零三年,我突兀地撞在他的形象上——至今我还在回味着自己的心被他征服时的感受。

  谁也不敢臆测当年的马明心。后来,民间的大作家关里爷终于鼓足了勇气描写这位开创的导师,我猜关里爷一定是觉得自己心灵中出现了某种奇异感觉与他有了神交。

  这种一丝脉息般的飘忽不定的相知感,也曾经在沙沟、后来又在松花江畔的船厂、在新疆焉耆的北大渠、在甘肃会宁的关川窑洞、在黄河灌区的洪乐府——几次轻轻地拂过我的心。我一直强烈地盼望见见他本人。我从每一位他的后裔的眉宇相貌之间,默默地猜测品味。我无法想象他的少年孩提——他统率着半个大西北,支使着西北中国的真正悍民。谁能想象九岁的他呢?谁能想象在中东、在阿拉伯沙漠中一步一陷地前行的那个孩子呢?

  ——哲合忍耶的圣徒故事,就此开始了。

  他跟着叔父,想去西方寻求出路。他走过了“九条底格里斯河那样的大江”。他在沙漠中渴得晕倒,幻视了美丽的端水碗的女人。长途中他失散了叔父,只剩孤单一身。在大沙漠中他终于盼来了奇迹:一个老人给了他一串葡萄吃,并把他引领进了也门道堂。那里是一个伊斯兰苏菲派的传道所,他住下来,动辄坐静百天,一学就是十几年。他悄无声响地走近了他的契机关口。他放牧过的四十只黑山羊,他讲话时使用的阿拉伯语,他忍耐过的饥饿,他拾回的那些圆圆的石子,都已经无法钩寻了。

  十五年后,他满二十五岁。受也门导师(不识字、不念地理书的百姓们称呼为“也门太爷”)指令回中国传教。

  维尕叶·屯拉·马明心回到了甘肃,从那一年起他便再也没有离开这里。几年来我奔波于黄土高原,总觉得还能再找到他。我看见了一条异样新鲜的路,他的遥遥背影永远在我眼前摇曳。其实他的境界已经超越了中国回民,甚至超越了任何原教旨的宗教。但是陶醉使得回民们痴痴地想念着他;那种真挚使我流连忘返。我写诗了,因为我从哲合忍耶农民那里受到了太强烈的刺激——我也开始像农民们一样,无心去解释如此陶醉如此感动的原因。

  ——原因很快就会一一讲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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