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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四、为新版《清洁的精神》致读者

  1994年初,我从异国的徘徊归来。怀着复杂的心绪和某种异议的冲动,出版了《清洁的精神》。因为在漂泊海外的日子里,我意外地感受到了新霸权秩序的兴起,它对中国的眈眈敌意、对第三世界的歧视与毫无顾忌的践踏。逼近的新世纪迫人思索。它与更身近的、对内的一半结为一体,愈来愈成为一种可怕的体制。我能做的、所谓对内的批判,主要是对右派“智识阶级(这个词是鲁迅先生爱用的)”的文化批判、立场挑战和学术竞争。鲁迅所说的“侧着身子战斗”,真是太形象了。今日回忆起来,正是那个时期思想的本能反抗,使我奠定了在后日里自己作为知识分子和作家的基本立场、以及著述领域的基础。

  比如,对新帝国主义重新瓜分第三世界的进军的抗议、对中国古典与精神遗产的追询、对信仰世界的靠拢和思考、以及对知识分子与民众结合形式的实践。回忆起来,所有这些,如果说在第一本散文集《绿风土》和接着的《荒芜英雄路》里还显得不自觉和茫然的话,那么在《清洁的精神》里,它们已经初具雏形。

  我再也无心如一批批的同行那样,对着西方的文艺燕人学步,猜着洋人的喜好牙牙学语。离开日本的时候我心里有一种决绝和自尊,因为我可能踏上的泥泞下面,文明的地层是丰厚的。由于我拒绝遵循诱导和暗示、把中国的少数民族解释为中国的受害者,所以在日本时而被人讥讽成国家主义者。这正与后来在国内的体验无独有偶:由于我对中国穆斯林的历史与价值的描述,一直被人起劲地渲染成原教旨主义者。

  毁誉褒贬,从来并非人的真实。我在意的,是自己留下的文本。

  出于这样的想法,在《清洁的精神》初版遇到了意外的麻烦时(它所在的丛书发生了严重的校对失误,印出的书满纸错字,甚至被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点名),我没有一味谴责抱怨,更没有借事炒作自己。我和编辑研究了办法,在第二版中,书不仅被补救、而且得到了补充和提高。这本书连续印刷了三版,上述的思想和描写,获得了难得的传播。

  我常幻想自己的书能存留下去,不仅在无人问津的图书馆,而且在书市上能保持在架。它们不是什么品牌,但却是作家生涯中的脚印。不用说,这种事不能靠一厢情愿。《清洁的精神》运气还算不错,它在十年后的第四次再版,在原责任编辑岑杰的支持下实现了。

  同时,另一本早期作品集《荒芜英雄路》也在这位编辑的努力下,同时获得再版。我不打算单独再写一篇新后记了,只是需要说明:旧版(山海文化出版社版)中一些与其他集子重复的篇目,在这一版已被删除。新补的若干篇作品,在目录中另辟单元,在正文中印在后面。

  还有些话一直想一吐为快。

  嘈杂而蓬勃的出版业,花样层出、大同小异的编选机会,使我这个因在1989年辞职而变成一介浪人的作家,能够靠版税而生存。真是这样——在一个人的一生里,既有宁死不愿拿的钱,也有必须要去挣的钱。我盼我的读者能够原谅和理解我:虽然让读者看到不少雷同的书并非好事,但我必须战胜生存的压迫。

  当然,我牢记着更重要的是战胜自己。所以,我最在意的,是在上述知识分子立场上决不退避的写作,不是那种“骨头在洋人意料之中、肉皮在洋人意料之外”的奴才制作——而是在苦难而辽阔的山河、民众、生活中,提出独立见解、提供新鲜知识的文学。我努力每一两年能印出一本新作,让它们慢慢建立一个全新作品的系列。也许我的读者已经注意到:在后期的我的散文集上,这个新作目录像记号一样,附印在书的背面或勒口上。

  ——说到底,以上是一些奢侈的故事。顾盼历史,在思想者的河流中,多少人被剥夺了发言的权利!造物主给了我发言甚至狂言的身份,它又限制了我向魔鬼诱导的名利堕落。所以我一直用这样的话自警:我是一个运气好的人,一个幸福的人,一个被襄助的人。

  同样说到底,所有一切都是由于你们的选择和阅读。是的,你,还有你,是暗中的你,支持了我的存在。

  紧握你无形的手!

  2005年7月11日

  但是,好像幽了一默,这个“精神”的新版,在商业的潮流中最终并没有实现。好像处于序言白写、好话白说的尴尬了。不,我的心境冷静甚至可能是快活。当人心忍受了更大的试炼,对细节就凭空多了一种随意。因为信心几乎是无疑的。没关系,我的读者们,我们都有足够的决意,一块儿再等。

  2007年2月附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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