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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秋华与冬雪

  每逢感到特别的心沉意静,便知到了最好的读书时间。

  在这样的感觉里,这一回该遇上怎样的一本呢?在网上徘徊着,不觉吸引我步步陷入的,是革命的先驱者瞿秋白。我很快读了进去,虽然未作钻研和深入。仿佛我心里有一种模糊的前冲的姿势——拖得太久了,对我来说,已是该重读革命的时候。

  秋白,秋之白华,在肃杀与丰饶的秋天的、不在和象征的白花。

  他的意象,给人一种清冽的感受。

  大概谁都觉得,读他的文字,需要读者的某种成熟。但是成熟,却是个很暧昧的标准。应该说,他的文字,期待着一类成熟而并不世故的读者;他的行为,也等着一种敏感而绝非懦夫的同志。

  因为瞿秋白的文章做人,于散淡慵倦之间,藏着一根遮蔽的骨头。这一条骨头未同小可,它是中国文人常常不得遗传的“大义”。

  饶有兴致地读着网上的议论,满版对《多余的话》的激赏,一面不禁引我共鸣,一面也使我觉得网上作家们多少忽略了上述的骨头。

  《多余的话》,它是对中国道德、对党与个人的一面魔法之镜。我一直想,或许它更多地并非映现了瞿秋白,而是映出了一代代不同环境思潮里的、中国人的心理。它真实得令人震惊,它又矢口否认真实。他如他的好友鲁迅所说在血淋淋地解剖自己,他又不节制地放纵言辞而掩饰自己的本音。由于历史对阅读的钳制,由于那倾吐一快的剖露自白的魅力,很多读者在感动之中陷入了误读:人们迷醉一介书生的色彩,而忽视了瞿秋白的共产主义者的本质。

  是的,他是一个纯洁的共产主义者。虽然他为自己是一个共产党成员、而且阴差阳错地是这个党的第一负责人而苦恼;虽然这巨大的苦恼,使得他发泄般地写下了那么多的多余的话!

  为他的华章打动的人愤慨批评:自有政党以来,无一个党首或者党员,能如瞿秋白那样解剖自己!确是这样。但若这种批评于不假思索之间,以文人否定了战士、以文辞之技贬低了社会斗争的话,这批评就没有脱离小人之心的低级趣味,它跳跃而不高,难度君子之腹。

  也许应该特别注意的是:他每逢遇事,便显示出不惜身的气质。

  当穷党被屠戮之际,他不犹豫地支持李立三起义南昌的决断。不仅一件,是瞿秋白而不是别人主持了发动秋收暴动的“八七”会议。

  他虽有优柔的爱文倾向,但绝非缺乏做人的烈性。他欣赏克鲁泡特金的话:一次暴动胜过百万书报。他为鲁迅杂感写的长序,尖锐淋漓不让鲁迅。既有俯瞰着时代的视野,自无暧昧或强词的小气。我猜它将会成为最好的鲁迅辩护词。还有那首诗谶般的小品,它真宛似为今天而作:“不向刀丛向舞楼,摩登风气遍神州。旧书摊畔新名士,正为西门说自由。”

  新名士们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不是要解放么?不是人性第一么?老外不就是这一套么?他们和前述为秋白华章打动的人不同。他们乃是秋白及鲁迅毕生与之抗争的一类。只是资质不逮,他们总是不能醒悟:大手笔的文章,常做在天下兴亡的题目上。他们不懂——“我是江南第一燕,为衔春色上云梢”并非如他们的造句,不懂那远非只是词藻的堆砌。他们死也不信:优雅的趣,温柔的韵,并非自私与下流。他们对《多余的话》的鼓掌是可笑的;因为《多余的话》写的是革命,它痛苦地掩饰着失败志士的心情。正是这些话,透露了瞿秋白的——不惜身的心理倾向。

  这是他埋藏最深的心理。

  也许,这也是革命的埋藏最深的遗产。

  读着《多余的话》,心中的感受奇特难言。这篇作品湮没了三十年,出名却是在“文化大革命”当中。寻找叛徒证据的学生,当然读不出文章的表里曲折。

  他的声音摧毁般震撼着我。从未有过这样的、撕碎般的快感。如此的剖心吐哺,指示着另外一个方向。对于中国人来说,阅读和理解所间隔的半个世纪——未必已经太长。不仅要等一代读者、一个民族长大并成熟,不仅要他们具备了待人的同情甚至有了人之将死的善意——不,不仅这些,必须等历史的巨轮把人再一次推到瞿秋白的处境,在理想、现状、革命、自我之间选择和痛苦的时候,阅解和理解才能成立。

  他对于政治的本能厌恶、甚至可说是过敏的心理倾向,给人以深刻的印象。这种规避政治的取道,以及潜伏其中的心理,如今只能在一些巨星歌手完全私人的行为中,才能偶见皮毛了。以一篇绝命词,他把一种知识分子类型的、共产主义信徒的心理,剥析得淋漓滴血丝丝入微。我读得心情紧张。也许有人会说,这是一篇人的宣言;但我想它揭示的,只是少数人的特例。他只道出了:一些真的主义的虔信者,在悖驳与血污之间的纠缠心事。这篇苦痛的剖吐,是失望更是希冀,它控诉着中国粗糙的思想,针对着血腥的政治和空洞的文化,孤独地喊出了自己的否定。

  他说,他根本没有读过《资本论》,但是——

  “我对于社会主义或共产主义的终极理想,却比较有兴趣。……记得当时懂得了马克思主义的共产社会同样是无阶级、无政府、无国家的最自由的社会,我心上就很安慰。”

  这里,似乎是一笔《多余的话》里的多余的话。他对“共产主义的终极理想”的兴趣,他因“无阶级、无政府、无国家”的理想社会的想象而感到安慰——给人以无限的遐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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