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张承志 > 聋子的耳朵 | 上页 下页


  ◎巴特尔和俊仨儿

  半生以来,熟悉的地方其实只有两处:内蒙古草原的汗乌拉嘎查(大队)和西海固山地的上沙沟小村。而在两个地点,相交相熟的人家又只有两家:蒙古牧民阿洛华一户,回族农民哈柔乃一门。

  他们的老一辈,我执父母礼的额吉老母均已辞世;和我平辈的两族兄弟也都已是两鬓飞白、渐呈老态了。不觉间拔地而起的是孩子们,在内蒙古一族晚辈均称我“阿哈”,而西海固的家门娃娃则喊我“巴巴”。他们本是毡包角落扔着的一堆黑羊皮,本是泥屋炕上闹着的一群鼻涕虫,他们对于我是多余的,常常只是我们弟兄倾谈的打搅。但是谁架得住热乎乎的依偎、谁能不搭理左一个“阿哈”右一个“巴巴”的喊叫呢?慢慢地,我不由自主地抛掉着腻烦图静的心理,把眼睛转向了他们。

  这么一来,视野变了:咦,原来他们的角落,也蛮有意思!

  若要说清楚他们的事,怕又要写满两本子。我不想涉及那些串联着他们人生的要紧事,顶多说一点对这些娃娃们观察的感觉。

  文化界有人提出理论:说哪怕只差一年,60年代出生的人和70年代出生的人截然不同。对这个理论我还在纳闷。若依我在内蒙古和西海固的观察,对小孩们来说出生年月并不重要;但是小孩们当中,确实画着一根清晰的线。

  1985年回去那次,由阿洛华哥的长子、我插队那年两岁的巴特尔每天随我出游。他当时是个快长成青年的半大小子,说话的声音很轻,速度飞快,满嘴说的都使人频频感到这儿童对未来的憧憬。他在我的马左马右不断地扯起一些话题,告诉我春天打马鬃时他套翻了两个三岁马,告诉我前几天去看赛会时摔坏了马鞍。他生性不喜串门,常坐在离人家门口百步之遥的草地上守着羊群,就是不进去喝人家的茶——气得邻居们找我兄嫂质问:我家的门框子装不下你家的巴特尔吗?

  重返草原时有这么一位少年骑手贴身跟随,心里感觉很舒服。望着这位新羊倌我总想起他两岁时的样子。我说:“巴特尔,阿哈有一副银马嚼子,送给你了。”

  他咬住追问:“真的?什么时候给我?”

  我说:“回到北京后,马上寄给你。”

  一眨眼这孩子长成了大人。90年代末再回草原时,他皮肤粗糙,声音低沉,从羊群到马群,支撑着门户内外的一切。两个弟弟也长大了,老二是个憨憨的大儿童,骑马回来时总吼着半句歌。老三是家族中唯一在旗里上过中学的人物,如今银鞍缎袍,俨然一副独立思想的姿态。但是他们缺少巴特尔与我那种默契。一种对清贫往昔的记忆,带给双方的默契。今天我才琢磨出来巴特尔以下的孩子(即非60年代出生者)缺少一段“yadao”(穷、苦)记忆,所以既没有心事也没打算承当责任。他们那股子没心事的闲散劲儿源于“小康”的哺乳期;它如一个暗咒,挡开了我与他们。

  观察着他们弟兄的一些细末,我有时小声问巴特尔:

  “他们套马怎么样?修拖拉机呢?认识羊吗?”

  “Barekqatah-ugai(差不多不会)。”再斟酌着语句,我试探问:“听你的话吗?”“Su——nusuhugai(不——听)!”

  他说得干脆且不耐烦。

  这一边在西海固,三男三女的娃娃也都齐齐长大。长子俊仨儿出落得异常漂亮,高考失利,辗转宁夏新疆之后,他和弟弟都在兰州稳定了打工的日子。他年复一年睡板凳下大苦,挣来的钱变成了身后家里的新房子、蹦蹦车、电视机。但弟弟们的事和蒙古巴特尔一样不舒心——大弟虽然也打工在外,但基本上走了条半绿林的江湖路:打工收入只养自己,出了事一律菜刀拳头,几年没有他的音讯,更没见过他捎回家里的钱。小弟当满拉念经,好像也在第一个上坡就停了车。你若语重心长劝诫他,满拉便羞涩地垂下白帽,脸儿痛苦得涨得通红。第二年他还黏在那个坡上动弹;装备倒是更新了——买下的自行车还没见使唤,却见到他跨着摩托风驰电掣。

  我每逢到了兰州就把俊仨儿喊来,仔细说上半夜家常话。除了从他那儿听来一肚子打工娃的苦处、新时代的劳资关系,以及兰州的各种人事交道之外,我发觉:这娃娃虽然正身处社会的黑黑洞底,却暗怀着振兴家族的心事。

  “你弟弟,我说老二呢,在兰州常来看你?”

  “不学好。上一次我恼得把他捶了两拳,从那以后再没露面。”

  我惊奇地问:“他干坏事了?”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