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张承志 > 聋子的耳朵 | 上页 下页


  我沉吟了好久,还是决定问:

  “我一直想问,在新疆,为什么不试试我托付的人?不知道地址吗?还是怎么?”

  “我没找,”他低头瞟着碗,“咱们和要饭的一样,谁看着也不喜欢。”

  我拨弄着热腾腾的碗,一时间哑然无语。总之都过去了,没有必要渲染。想着吃了一大口。滚热的粉汤,烫过了我的胸口。

  前年是连旱的第三或第四年。一次半夜扯磨,握月兄弟突然自语道:明后天你走了,我也出门,借些麦种。

  我不经意地问:借什么麦种?

  握月的语调坚决:种冬麦。

  我怕他笨,新鲜事弄不好,赔不起,就反对道:好像我初中学过哪门课,生物或者自然,教过冬小麦春小麦的事。不是高寒地区只种春小麦吗?

  握月解释说:这里也和书上一样,是代代的春麦地方。可如今,春麦年年旱死,于是就有人试冬麦。开始人都说不能成,可是种的人都种成了。

  我继续反对:改变千年的庄稼?不是种子站技术站管着么,他们咋说?

  “谁管你!现在都是各人自己干。我看透了,这春麦,再不能指望。”

  我明白事关重大。包括内蒙古都不下雪了,以后的干旱已是必然。

  次日我去看了他的冬麦。在苦水河的平滩里,有兄弟的一块地。我穿行过去,猜谜般打量那些墨绿的麦苗。可别都死了!你看能活吗?我叨叨着。四下的大山影障迷蒙,暖冬的气流浮沉着,看不清远处的村落。

  “成不成,那就是胡大(波斯语:真主)的事情了!”他叹口气说。

  改变的不仅是麦子。经历了轮台挫折的大儿子,已经在兰州初战告捷。

  几年时光,娃娃没有睡过床铺。煮羊肉,当采购,几年都睡拼起的板凳。好像有个规律,不管哪一个时代都一样:经历过前一个时代的娃娃,就和后一个时代出生的孩子不同。

  第二代西海固年轻人的自救,不是用粮食,而是用现金。他们心重顾家,不诉苦也不生病,心里牢记着的,只一个存折的密码。

  几次到了关键,握月都走兰州。一听说他追到城里向孩子要钱,我就不免觉得有些残酷。但时光流过,我也学会了:人生可靠的互助体无非自己的家族,紧要关头人能抓揽的最后绳索,只是一根血脉。他没有糟蹋儿子的血汗;我在一旁看得清楚:当那只掌心有一个月亮纹的粗手接过娃娃下苦挣来的钱以后,一个个元如一支支箭,准准射在了要害。

  儿子的接济是刃上的钢,但儿子不是唯一的力量。

  还有女儿们。

  出嫁的女儿不仅换来了彩礼,也引来了年轻的女婿。两个女婿一经一书——大的读过高中、二的念过满拉(清真寺里的经学生)。只要到了姨父家(西海固把丈人叫做姨父),铡草喂牛、担水扫院,不用催促一个劲干活。听说我来了,两个女婿都专程赶来行礼。他俩一个朴实一个英俊,在我的高房炕下站着,我喝一口茶,他们就续一点水——凭空多了两个护兵,我高兴得不知怎么才好。

  见我喜欢丈夫,女儿的话就多了:

  “巴巴,你喜欢他,可他恼了时,还把我打呢!”

  女婿又害臊又快活,哈哈笑得肩膀抖个不停。

  女儿还告状:“巴巴,我达(父亲)最把女儿不当人。连一天书也没让我念过!”

  握月不把脸对着闺女,却直直望着我说:

  “最数这娃苦大。噫!放牛、背柴,书一天没念!”

  他显然不太歉疚。

  女儿们的牺牲被忽略了。但是确实感谢真主——她们或许得到了更多的幸福。毕竟,一个称心的女婿,才是女儿最需要的。虽然都是农民,贫贱夫妻百事哀,但女婿的事令人知感——小伙子们如活泼的清水,和谐地融入了这个家。高中生举止稳重,大满拉精神抖擞。当年蜷缩在寒风里的褴褛女儿,由于顺心,在婚后开始漂亮,人丰满了,连皮肤都显得白润。

  小两口们到了农闲就如两对候鸟,忙过了自家的事就搭着班车跑来了。加上同辈的家门弟兄,这个家已然是一架不停息的机器。没有谁管理,也没有谁怜悯,农民们默默地立下了决意,或者人前低头再一世受穷,或者破釜沉舟开一条活路——他们使足劲,搭着手,把满山旱渴稀薄的麦子,把满山广种薄收的洋芋,割下来,挖出来,装上车,运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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