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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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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向儿子述说这些情况,是那年冬天的一个夜晚,天气冷到不能再冷。张家营人有一半人家,水缸都冻裂开了一条大缝。天元从学校回来,没有烧饭,独自在屋里坐了一阵,便上床围了被子。油灯光昏黄一片,在屋里是泥土的颜色。他一边依着床头,脚蹬着床头的黄黄取暖,一边望着脚头墙上自己的影子。那影子浅黑淡淡,一动不动,忧伤而又僵呆,倒很像了这些年他日子的一种写照。算起来也就几年时间,儿子死了,妻子返城去了。母亲因此一病再病,最终于那年春上告离人世。好端端一个三邻五村,人人称羡的家庭,在眨眼之间,便妻离子散,飘零凋散了。剩下他与老年的黄黄,相依为命地度日度月,也是一副衰败的图景,光景的苦难艰涩,是不言而喻的事情。死的终归死了,去的终归去了,活的,终归还要在张家营活着。每逢这样寒冷的天气,他便随意给黄黄弄点吃食,自己饿着肚子,也懒得去生火烧饭,围着被子,望着影,想想流水岁月,飘零人生,也不失为是一种苦难的享受。待想到久时,母亲便会从那边回来给他一番安慰,甚或把儿子带回,让他望上一眼。那时,母亲总是说,猫儿,你再成个家吧,找个女人烧烧饭也好。娅梅她都结婚了。你不能老是想她。他用手摸着儿子的头。儿子的头发同离开这个世界时一样光滑油亮。他说:

  “她不会的,她和别人过不好日子。”

  母亲说我眼看着她和人家举行婚礼,那仪式和张家营子压根没有一样的地方,光山珍海味的酒宴都摆了五十四桌,亚细亚的酒楼不够,又包了一家叫白云宾馆的大厅。凡参加婚礼的人,每个人送了一个红包,最不济的,里边也包着二百块钱,每个红纸包上都写着他们的名字,包一千块钱的,少说也有三个五个。有个叫唐豹的人,红包里竟有五千块钱,听说那人是星光大商场老板,曾经喜欢过娅梅,可娅梅看不上他,找了这个有文化的人,算得上一个画家兼商人。其余别的,都是亚细亚大街的老板、经理、医生、董事和政府的工商、税务、银行、卫生、公安等部门掌事的人。人家说娅梅为这场婚礼花了一大笔钱,给每个男客点烟时,都送一个火机,每个火机都是三百块钱。给每个女客递的糖里,都有一个白珠子,还有……天元便不想再听下去,从床头取出那张《真正女强人》的报纸,读上,遍半遮,用被子蒙头睡了。他睡了,母亲便坐在他的床边,唠唠叨叨,喋喋不休,千遍万遍地求他再找一个女人,不要为娅梅死心眼儿。这种劝告几乎日日都有,只要他到寂寞的时候,母亲便如期而至,来说一些娅梅新的情况,说一些他孤身一人的难处。总之,都是为了劝他结婚,直弄到满山遍野都是母亲的影子,满山遍野都是母亲的劝诫,天元也就终于打算,再组织一个新的家庭。说到底,后半世还人生漫漫,心也不能总是挂着离去的娅梅。

  母亲托了村长给天元张罗媳妇。比起来,张家营人当数村长见多识广,接触人多。熟识的人中,又多是乡土社会里一些上层人物。那些一辈子在山梁上爬着种地的人,无论怎样,也进不了村长的亲戚朋友的人圈。在一次县里召开的三级干部会上,村长认识了三十里外赵梁村的副村长。副村长是全县很有名望的基层干部,丈夫死了,留下一个女儿,小天元几岁。由于她是村长,又有名望,对再婚的事自然是很为挑剔,不说再找一个如前夫那样的刘城有权有势的干部,可也不能找一个地地道道,又不会做生意赚钱的农民。这样的条件,这样的环境,在乡村是十有八九要竹篮打水。到了村长向她介绍天元的情况时,她便欣然应诺。村长回来给天元说了,天元说让我想想。

  “没什么好想”,村长说,“就这样定了。”

  “我还没见到她的人样。”

  “我替你见了你还不信我村长?”

  “我总得摸摸她的脾气,能不能合来。”

  “是个女人,哪有合不来的道理。”

  “结婚过日子,这是大事。”

  “我已经答应了,见了面你也不能不同意。”

  “村长……”

  “难道我村长还做不了这个主?”

  这是九十年代中期的事情,村长说一不二的态度,使你感到又亲近又无可选择。这当然不能说是包办,但是村长说定了也就只能定了。见面那天太阳很好,她扯着她四岁的女儿,在他家前后看了一遍,最后坐到屋里时候,脸上有一层红光,说我看你还是和我到赵梁教书吧,那边我家房子好,我又是副村长,说话办事都方便。她说村长有了不治之症,只要村长一死,我就当村长了。当了村长,我把赵梁小学的校长换下来,由你当校长,三朝两日,凭着我在县里的关系,给你转个正式教师不是问题。

  他说:“你不想嫁到张家营来?”

  她说:“张家营能让我当村长?”

  他说:“难道非当村长不可?”

  她说你这话成了笑话,能当村长我不当村长干啥儿。由此也就知道,尽管社会急剧变化,二十年前,南方人都把官的意思降得很低,以为钱才是时代的正宗。可在北方农村,村长这个政府最为基层的代理,却对人还有极大的引诱。不过,能当上村长,自然和经济的宽余总是有着分不开的关系。大凡说来,北方农村的村长家里,日子总比百姓家里好出许多。这一点天元也是知道。不过天元由于长期和娅梅生活形成的习惯,颇像一池有鱼有虾的清水,并不渴望那水中突然有龙腾起。或说,他怕把日子的平静清洁,搅得浑浑浊浊。副村长的女儿,说话、穿戴和所受教育,是同一般农民不同,天元见了,随即便生出一颗爱心。他摸着孩子的头说,你嫁过来,也到老君庙小学教书,我们过安安静静的日子,可以好好培养培养女儿,我不喜欢乡村干部终日风风火火,欺天霸地,像上一辈人说地主老财似的。

  女人冷冷地笑笑,说:

  “料不到,世界上真是什么人都有。你一个保姆样教学生娃儿的民办教师,竟还瞧不起我们村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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