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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六


  二十几年后,脚踩着日食的黑暗,想那乡下月蚀的情景,便猛然灵醒到乡村的笃厚和无私。现代文明操纵了的都市,决然不会为失去光明而有丝毫的担忧。亚细亚街上的吵嚷,开始在梅的身后一点一滴地消失。脚下忽然安静,如离开村落和呼唤月亮的乡间。别处的灯光,影影绰绰地照着这街的尽头。两边的店铺都闭门关窗,在等待太阳的新生。有一段路上,居然就走着梅一个人。梅仿佛如孤零零地穿在隧道之中,刚刚心中那热热闹闹的烦乱,在寂静中淡成一湖平平静静的水。她又想起了唐豹,看见唐豹推门走进她的屋里。

  那一夜月光明亮。都市被洗过一样清晰。街道上的车流声也渐渐稀落。饭庄关门了,店里的人员都睡得香熟。梅在屋里的床上看书,是一本流行的杂志,本市一家协会编辑的商业性刊物,叫《人生与伴侣》,一月一期,如街道上流行的通俗歌曲,很能帮人消愁解闷。这是唐豹离开饭庄的第三天。唐走时梅曾让人到他的熟人、朋友处再三找过,都说他未曾到过那儿。他还有几个月的工资没有开去,梅知道他不消说的还要回来。可她没想到他这时回来。他没有敲门就径直走进屋里。梅惊了一下,拉紧被子,挺直了身。

  她说:“你,进来也不敲一下门。”

  他立在门后,穿得齐齐整整,新理了头发,刮了胡子,脸上洋溢着红色的海洋,似乎要说啥儿,又不知从何说起。

  她说:“你是我雇来的人,一走三天,也不请假。对我有意见你可以说。不想于了你也可以说。都像你我的生意还做不做。”

  他脸上的红润立刻消失,如从火边突然进入寒冷的冰天雪地。那看得出的激动和欲言又止的话在脸上结成腊月的冰青。

  她感到出言重了,忙缓过一口气儿,松了双手抓紧的被。

  她说:“你到底去哪了你。”

  他说:“去跑我自己的事。”

  她说:“什么事?”

  他说:“现在我也是城市人,和你一模样。”

  她说:“你有这市里的户籍了?”

  他说:“眼下在这儿没有我办不成的事。”

  梅把身板挺得更直些,将双腿曲起来,双手箍着双膝盖。她仔仔细细瞧着他那板板正正的脸。忽然觉得他有了什么病。她从那脸上读到了别样的文章。她早就预感到唐不是一般的小镇上的人。她看得出,他在不得势时,可以如古人韩信一样有胯下之行,但三朝两日之后,一旦站稳脚根,他是要刮风起浪的。眼下梅的营业正蒸蒸日上,但店员的人事变动,在几个月内已有十余起之多。被新称为服务小姐的姑娘,有的容貌不坏,却不善于应酬顾客,不消说影响生意。有的容貌不错,应酬也来得,在崛起的服务业中大受欢迎,然又过分傲气,一般人指挥不了。有几个女孩子才貌俱佳,又听使唤,人也敏慧,可都是唐豹介绍来的。这种情况,梅早已感到是一种危机,总担心唐会自恃本领和对社会的适应,加之在饭庄功德甚高,有朝一日他会突然大撒手把儿,在你面前换一副脸色。而事实也就果然如此服下,他已经来了,站在面前,似乎准备拆掉戏在高潮时的一个台角。

  梅说:“唐豹,有话你就直说吧。”

   75

  如今在这黑暗里行走,静心去想那晚的经过,心很释然,觉得一切都在必然之中。一个从土地上有幸进了工厂的农民,自恃才高,怀才不遇,能把人民币画到以假乱真的田地,却因妻子的告发,蹲了五个春秋的监牢,今天出来,他就是去替人在街上画伪劣商品的广告,也照样能过一种不坏的生活。只是在狱中的痛苦,促使他不愿再提起画笔。而家中又妻离子散,无栖身之地,可想他对人生、命运和社会是怎样怀着愤愤的不公,心中莫名的仇恨,决不亚于八百里洞庭的湖水一样,又深又广。

  她说豹子,有话你就直说吧。

  他就果然直说了。仿佛是压抑久后的一次爆发,他把话说得如倒塌的高层建筑样轰轰隆隆,又乌烟瘴气。他说他压根不是农村的人。他说他原本也是城里的人,父亲是县里最早的商业局长,母亲是美术教师,说在他三岁时候,父亲同一个县长的女儿混在一块,便和母亲离了婚。紧跟着,母亲又被打成右派,下放到豫东农村老家,他说在那儿,他母亲活活病死累死,他不得不和一个农村姑娘结婚生子。他说他做梦都想重新做一个城里人,到这个城市来。说这省会郑州,是他心中的首都北京或美国。捱到八十年代末,母亲平反了,他得到了县化肥厂的一份工作,却是一个临时工。他说他画钱就是为了买一家人的城市户口。可又说没想到他蹲监五年,父亲知道,没有去看他一眼,妻子儿子也没去探过一次监。说他在狱中,终日想的就是出来赚大钱,过城里人的日子,到这都市来做一个都市人。他说着骂着,仿佛跑在繁华的街道上,每见一个人,就要踢上一脚。最后他说他奶奶的祖宗八辈,没想到父亲在三年前死去了,他很遗憾没能亲手打他父亲一耳光。说可父亲给他留了一个后姨妈,是这城里的,说他出钱由姨妈帮他买了一个本市户口,说他到底成了一个城市的人。说完了他很祥和地望着梅,显得轻松而又自信,如同在最关键时刻,亮明了自己委身多年的地下身份。从他那复杂的神态中,梅已经清晰地知道,他自己决不允许自己在别人的饭庄,委身于做别人的帮手。他来到这个都市,是想要把这个都市踩在自己的脚下,而不仅仅是生活在这个都市。

  梅说:“你以后什么打算?”

  他说:“我想和你结婚。”

  进而他又解释,说他一到她身边就想到和她结婚,只是自己还是农民户籍,还是一个农民。而她却是已经名正言顺的都市人,甚或要成为都市的主人,他不敢向她提出来。他说他若不是想和她结婚,他决不会做她的帮手,决不会为她的馆子掏力卖命。说现在他有城市户籍了,他可以向她提出结婚的事情了。他话说得十分坦然,使梅感到自己突然面对了一个赤裸裸站着不动的男人,退则虚伪,进则浅薄,而同他一样地站着不动,则显得庸俗。这时候,梅撩开腿上的被子,在睡衣上套上外罩,站在窗口,依着桌子,详详尽尽地打量了一会唐豹。

  她说:“你是看上了我的店,还是看上了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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