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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五


  唐豹在一声声地说着来临的时间。不知他坐在哪间屋里操纵这次彩票大奖。不消说,他的周围一定灯光辉煌。他还不知道日蚀已经开始。距最后骰子从摇球中跌出还有十秒钟、九秒钟。时间似匹奔腾的快马,一蹄不落一蹄又起地向最后一个号码奔过去。人群开始骚动起来。喧哗声如黄河在酝酿着决堤的洪水,每一声吵嚷都如一座倒塌的商品大楼。唐豹仍在叫着接近终点的时间。他的声音涂满了黄金的光亮和白银的色彩,打磨得十分宏亮,每一声叫嚷出来,都在亚细亚街迟迟地滞留一阵,才坦克车的链子样,轰轰隆隆朝着都市轧过去。一团黑暗在快极地向太阳扑去。现在还不知是发生日全食、日环食,还是日偏食。半天的日光在黑暗对面,显得一发明净如洗;半天的昏暗,在阳光的对面,又一发显得浓重浑浊。一群鸽子在城市上空,突然飞将出来,朝着有太阳的地方飞去,最后几经盘旋,落到了二七塔的顶上。鸽子像一个亮晶晶的光点,在那耸入云端的塔上闪闪烁烁。梅感到骚乱像洪水样朝她卷来。唐豹的声音在空中凝滞着不肯扩散,商品仓库那种半腐半香。半温热半霉烂的气息,从他的声音里,雨水样倾盆地倒落出来,哗哗啦啦汇集成一条河流,在亚细亚街的地下流动,宛若流过城市的一条地下河流。

  梅感到脚下有剧烈的颤动。

  她走下港台发屋的台阶,借着还有半天日色的光亮,如同走在黄昏里。借着夕阳的最后一抹光色,沿着街道的房檐和店铺的橱窗,快步地朝亚细亚街东端走着。与其说是走着,倒不如说是躲着。手持彩票的人们,高唤快开路灯的叫声,欲要掀倒星光商场的楼房。星光商场门面的茶色玻璃,在太阳的阴影中,似一块被四边拉展的巨大的黑布。漫无边际地罩着它下面等待中奖的市民们。

  “最后还有六秒钟、五秒钟……”

  这咬着时间的叫唤,从梧桐树的枝杈间爆响出来,在人们的头顶持久地站了长长一阵,在人们的目光注视下,扩散到墙壁上、门窗上、树干上,又砰砰啪啪地反弹回来,一部分如撒落的金币样,叮叮当当落在地上。一部分如节日里升起的气球,徐徐缓缓升入城市的上空。跌落的一部分,砸着人们的头皮,使头们猛然僵着不动;砸着人们的耳朵,仿佛谁用两个手指,从背后在各人的耳垂上弹了一下,所有的耳朵,都在那弹动中微微地掀动闪悠;砸着人们的肩头,那肩头猛一个哆嗦,有一股凉气,顺着后脊穿梭而下,整个双腿都冷嗖嗖的发麻;砸在手里的彩票上,砰地一声轰响,手僵了,彩票却在无休无止地哆嗦,满街都是秋风落叶一样的彩票那金黄色的哆嗦声。从亚细亚街升起的那一部分声音,有的挂着树枝,成了布条一样的旗帜,在日蚀的风中飘飘扬扬;有的碰到穿过城市上空的高压电线,发出一团团砰然炸响的短路的火光,在瞬间照亮了日蚀带来的暗黑,如一道闪电滑过人们的眼前。借着这光亮,人们看见彩票还紧紧地捏在自己手里,汗水湿了彩票的边沿。还有的声音,顺利地升入高空,擦着高楼的墙角,和楼上电视的室外天线,跌跌撞撞飞过高山与平川、河流与原野、村落与沟壑,最后融化消失在日蚀的阴影里和深秋的大气里。

  梅走得很快很快,闪躲着急于中彩的人们。

  唐豹的唤话不舍地穷追她的脚步。

  “注意!注意!一等奖的最后一个号码即将出来,最后一个号码……”

  可是,都市的那半天日光没有了。整个都市陷入了黑暗之中。白天消失了。上午九点四十五分,这座城市陷入一片黑色,重又进入了黑夜的状态。日蚀把这个城市装入了一个黑色的袋子里。

   74

  亚细亚街如同夜间突然停电一模样,而在街外,虽似夜晚,却有明亮的灯光。梅终于是摆脱了亚细亚街繁华的潮涌。也许这是日全食,梅扭身四顾一眼,看不见一丝阳光,高楼一幢幢横三竖四地立在她的周围。她有一种被什么挤压的感觉,胸内又问又胀。二七广场的路灯,一个个明亮起来。还有经路、纬路,办公大楼,夜间该亮的,现在几乎都亮了。

  梅走得极快。她想起二十几年前,自己刚到乡下,对乡土社会还没丝毫的认识。除了陪同一道儿下乡的知青思念这座城市以外,就是对乡村的土气,带着藐视意味的嘲笑。那时候,她不了解乡土的本色,以为自己下乡的张家营子,是愚昧和无知的发源之地。冬天的时候,发生了一次月食。略偏东南山上的一牙月儿,被一团黑影一口口吞去。正吃饭的村人,骤然间都从家里出来,手持铜锣铜镜、铁盆瓦盆,纷纷向村头的山梁拥去,边跑边敲,边敲边叫:

  “狗吃月亮了,快打天狗!”

  “天狗你走,不走就敲碎你的脑壳!”

  “月亮你出来,我们永生永世供养你!”

  月亮终于是被天狗吞尽了。世界陷入混沌之中。乡下人都跪在山梁上的寒冷里,敲着铜器铁器,念念有词地咒骂天狗,呼唤月亮。梅同别的知青从知青房里跑出来,告诉队长,月蚀是因为地球在日、月中间成了一条直线,遮住了太阳照在月亮上的光,不要多久,月亮会自己重新出来。队长断喝了一声,说都滚走你们这城里的娃子,不跪下就钻到房里别出来!队长跪在全村人的最前面,举一块水缸片敲得房倒屋塌。村里没人了,静如一片坟地。老少男女,皆在山梁上跪着。孩子们在大人身边,怕得瑟瑟发抖。那时候,自己立在村人的身后,只听到满世界的叮当声和呼唤声。仔细去听别的地方,从另一个村头,另一个山梁,有相同的声音隐隐地传来。天是冷得不行,人却都在冷中为这个世界专心地祈祷,直到天狗又一块块地将月亮吐将出来,山梁沟壑、村落田野,重又溶在白亮亮的月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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