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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他到二连三排九班当了一个兵,原来他提起的班长成了他的领导人。早上打扫卫生时,班长去他手里夺扫把,他说你真体谅我你就让我多干些。以后班长就不再夺他的扫把了,九班的战士就什么都计他干了。打水,扫地,擦窗子,伙房帮厨,菜地浇水,零零碎碎,七七八八,一点一滴如飘落的一场雨,全都湿在他身上。星期六例行班务会,一班人站在床前,笔直一行他也笔直在中间,班长站在队前说,这一周表扬以下人员,第一个名字说的就是他。

  排里亦如此。

  连里亦如此。

  营里亦如此。

  他像战士中升起的一颗星,像一座学校鹤立鸡群的高材生。所有的军训项目,他因为当了七年兵,不仅姻熟、准确,而且比班长、排长技术都过硬。所有的军事理论课,因为他读过四年军事学院,连考试的题目都请他出卷子,批试题。他不是一个优秀的军官,可他是一个和平年代无与伦比的优秀士兵。士兵所需要的一切素质,他不仅具备,且还充足地漫到连队外。重要的,他的谦虚,他的勤劳,如一面镜子一样把一个连队照亮了。

  “三排长。”

  “别叫我三排长,我不配,叫我大鹏,或叫我上士。”

  他挂的是上士军衔。

  他手里似乎永远地拿着一个扫把,扫完宿舍扫院落,扫完院落扫马路,扫完马路扫厕所。永远地拿一块抹布在宿舍的窗上擦,在伙房的窗上擦,在连长和指导员的窗上擦。

  连长说:“大鹏,歇着吧。”

  他说:“连长,不累。”

  连队每月评一次全优战士,没有战士不投他的票。

  连队到月底进行月讲评,推举他作为优秀战士代表发言,他在军人大会上说:

  “大家都知道,我赵大鹏是犯过严重错误的人,我给咱军人的脸上抹了黑,我是一个反面的镜子,我只希望大家都能汲取我的教训,做一个不怕牺牲的军人,从而对起组织的培养,对起首长的关怀,对起战友的期望,也对起父亲母亲、爷爷奶奶、姑姑舅舅和家乡左邻右舍的大叔大婶门的期望……”

  讲到最后,他哭了。

  大家也哭了。

  会场上悲哀的暗灰色的哭声落雨一样挥洒着。

  营里就向上级订了一份提前恢复他干部职务的报告,营长、教导员和二连连长、指导员及全体二连战士都在那报告上签了名。报告的后面,附了一页白纸,那整整齐齐签上去的上百个军人的名字,黑的笔迹,蓝的笔迹,还有人特意用了红色,按了手印,哗哗啦啦,色彩一片,像一副人心的油画。教导员拿着那份报告找了上级去。回来教导员很兴奋,说首长十二分地高兴。

  第九章

  我背着我的NTJE核裂剂回到耙耧山脉,已经是日落时分。山梁上的红色,水淋淋地浇在初春的麦苗上,年青一样黄褐的山梁,被春时嫩色的青绿覆盖了。路边野草星的小花,散发出芬芳的浅黄色香味。我想起了两天前核裂剂销毁场上海洋般的青草和红花,想起了那山上的林地和溪水,嗅到了白浓浓的死鱼的腥气,听见了水鸟从天空劈里啪啦坠落的响声,望见了溅在日光下金色的水珠。再放眼看看山梁下任意的一道沟窒,便看见了野草无力遮掩的红黄,松松肩上的迷彩色,想,核裂剂,你就在这儿的哪条沟里安歇吧。

  山梁上没有送粪的村人,也没有锄麦的人们。其实,这个季节,正是干这种农活的时候。朝前后临梁上望去,除了有挂在山坡上的羊群,也并没有见到有什么庄稼人。

  我走进了村里,村里的安静如不见风的林地一样铺在我的面前。过来了一个我本家的嫂子,她30几岁,头上包了围巾,怀里抱了一个刚生不久的孩娃。她老远看见我,先放慢步子,后急急地向我走来,叫:

  “是你呀鸟孩。”

  我立住,脸上飞起绯红:

  “村里咋都没人了嫂子?”

  她说:

  “都在村头开会抓蛋儿调整地哩,这次还要给大鹏挤出二亩,全村人没有一家有啥儿意见。”

  说完这些,她就慌慌地朝村头去了。她说傻大鹏没有去开会,准在门口坐着,让我快些回到家去。望着她走过去的身影,望着她生了孩子忽然肥大起来的屁股,我冷丁儿想到,我已经当了二年兵了,已经可以把核裂剂安安全全从南方的禁区背到耙耧山脉了,想我终于长成了大人,也许该找下一个姑娘做我的媳妇了。

  大鹏是果真傻了。

  部队回来,他正在医院,他的腿、肩、腰部均被野猪咬伤了。最重的是腿,骨伤。野猪把他大腿上的肉整整咬掉了一块。不知是哪头猪的那一扑,把他掀翻在地上时,他并未觉得什么,可五头野猪自杀之后,他想要站起大叫几声“我把五头野猪打死了——”时,他知道他左膝盖撞在一块石头上。医生说盖骨碎成了七块,像摔在地上的一枚小圆镜,还有肋,不是太重,断了三根,一对也就好了。只是碎圆镜似的左盖骨,却是永远地碎了下来。从戈壁滩上回来的老营长,到医院去看他,

  说:“你怕要永远残了。”

  他说:“残就残了,为了部队,我死都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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