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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初春的下午,日光明亮红润,空气中有飞舞的花草的香味。火车沿着山腰急速地行驶,关闭的车窗隔绝了火车外浩翰的天空和山脉,绿色的气息碰在车窗上又扭头折回去,如扭断的铁丝叽叽啦啦响。山上的树木,铁道边的小屋,以及在铁路沿线上不断竖起的水泥线杆,被火车的奔驰飞刀一样砍杀了。从车窗前逆向飞过的小鸟,如被摔死在地上一样被急速地甩到车后,宛若火车投掷出去的一粒粒没有生命的泥丸。这是一个新年过后不算太久的时候,外出打工的同我一年多前一样身份的农民,南来北往地借着火车在搬迁,在流动。北方的农民到南方卖力挣钱,南方的人到北方靠南方的聪明去赢赚。还有那些不知忙碌什么的男女,也许是出差,也许是去找亲戚,坐满了火车,占满了车厢过道上的空地。有许多人就坐在自己的行李上,让从过道上走过的旅客从他们的头上、膝上跨过去。男人的汗味,女人涂抹的香味,和不断抽烟的呛人的烟味,组成了比烟灰色更浓更浊的气息,如在池里不断被搅动摇晃的腐水的臭味,在每一节车厢里弥漫和涌动。自走上火车的那一刻钟起,我就为这种气息而庆幸,它终于使那追我不止的河湖水面的白磷磷的鱼蟹的腥气不再追我了。鱼腥气被这火车上的气味取代了。那一片片死鱼的银白和落鸟的劈啪,也已被火车丢在了大山的那边。我所能看到的,是黑鸦鸦的一片人头,如晒在席上的黑豆。来回去锅炉上端开水的男人叫着:“小心!小心!”从我身边挤过去。

  我躲着端开水的人。我躲着所有的人。挤上火车这一严重的过错远远大于大鹏的“战场逃离罪”。他逃开了那一滴晶黄的NTJE核裂剂,而我把半瓶200余毫升的核裂剂带到了堆满旅客的火车上。只要我的核裂剂有一丝气味混合进这浓烟色的列车旅客的气味里,那倒下的不再是河面上一条挨一条的鱼,而是一个挨一个的人。

  火车启动那一刻,我明白我的过错是弥天大罪时,我的紧张和大鹏当初看见核裂剂时一模一样,恐惧如冰雹一样劈里啦啦朝我砸过来,吓得我差一点尿在裤子上。

  我躲进了厕所里。我一滴也没有尿出来。可在厕所那一平方的空间里,我慢慢清醒了,明白我必须面对事实了。从窗缝灌进来的风凉嗖嗖地吹在我的军衣上。把军帽卸下来,将头靠在窗缝上,让那风扎进太阳穴,扎进脑海,把脑细胞吹起来如风中的沙漠一样飞舞着,我就明白我的处境了:

  1.不能倒置我的迷彩包,让核裂剂瓶口永远向着上;

  2.锁好可密封降温防辐射的核裂剂箱,让核裂剂瓶永远置于它的恒温中;

  3,把包置放在风口上,让外界温度始终不得超过摄氏18度;

  4.不与任何人接触、交谈,更不让任何人动我的迷彩包;

  5.生与核裂剂生,死与核裂剂死。

  在厕所待了半小时,我被敲门声从厕所赶将出来后,一个男人走进去。“当兵的注意点公德,占着厕所不拉屎,你让别人憋死呀。”他这样俗不可耐地教育我,我抱着核裂剂包如递交检查书一样向他点头道了歉,出来瞅瞅人满为患的车厢里,就迅速抢占了火车洗脸间水池边上的一个堆放垃圾处。那里有一个大铁桶,桶里是果皮、纸屑和方便面袋以及快餐盒。那些端开水的把剩茶叶水倒进去,洗脸的把毛巾上的水渍拧进去。所有的垃圾都泡在浑浊的水里边,白色的快餐盒在水里漂着像停在太平洋上的船。干干净净的垃圾桶,没有太多的霉腐和臭味,只有一股枯黑的酸味。酸菜缸一样的垃圾桶,给我劈出了一块空间来。我立在垃圾桶的身后边,那酸味亲呢地掠着我的鼻子飞过去,每一个从桶边走过的人,都耸耸鼻子,把身子扭过去,离桶远一些,乜斜地望望我。

  过来一个乘务员。

  “你站到车厢里边去。”

  “这儿松散。”

  她迷惑不解地走去了。

  我在垃圾桶边整整站了四个小时,硬是把天色站黑了。暮黑的天色是从我腿下开始的,我两腿僵直,然后双膝一软,眼前摇摇晃晃一片,天就黑下了。

  1000多公里的行程,是我鸟孩人生的一个壮举。当大鹏知道我居然安然无恙地把200多毫升核裂剂一天一夜抱在怀里从南方带回耙耧山脉时,他看到了我鸟孩伟大的五光十色,我的透明的英勇如日光一样照亮了他的人生,使他最终的死亡显得光彩夺目,意味无穷。

  他是真的想建功立业了。

  他的醒悟在军营的各个角落召唤着他,使他在几天间成为了另外一个人。这种转变后来被说成是从营长和教导员同他的谈话开始的。那次谈话,被认为在他的人生中,具有着经典的意义。

  事实上并不是。

  事实上的那次谈话,唯一给他的感觉是,你真的被逼将出去了。耙耧山脉把你逼回军营了,这座军营用它特有的力量拨苗助长一样把他拔离地面了。

  营长说:“留队察看半年,表现好恢复你的干部职务。”

  教导员说:“看你自己的了。”

  批示说:“要注意培养教育。”

  营长说:“你先到二连三排九班当兵吧。”

  教导员说:“从小事做起,擦窗扫地要和大家抢着干。”

  批示说:“一定要教育其从思想根本上有所转变。”

  营长说:“你走吧,下午参加训练。”

  教导员说:“晚上连队上发射物理课,你要充分发挥特长,继续当好教员。”

  他离开营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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