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阎连科 > 生死晶黄 | 上页 下页


  阵地洞中的潮湿的暖气白浓浓地扑面而来,在泻进来的阳光中,如冬天的山岚白雾,在洞口交汇流淌。我从白雾中穿过去,一股庄严的神圣,像孩子做了大人事情一样,在我的身上汩汩潺潺,水一样淙淙流动。没人知道这时鸟孩的心情,没人知道鸟孩血液流动的节拍。莽莽野野的森林,25年前这儿的百姓被来自北京的一道命令赶走了,丢掉他们的房屋、土地、树木和朝夕相处的野兽,到一百几十里外的土地上落户去了。25年后,这儿只留下一个地下宫殿一般的山洞,留下一个被树木掩盖的哨所,留下了我、班长和这洞里的一切。辉煌已经过去,战争在这儿开始睡眠。穿过第三道石门之后,鸟孩看见了他每周最少检查一次的地下的钢铁森林,吊架、桥梁、立柱、横档,还有通风的管道、除潮的风道、电缆线的壁道、钢管和竖起的铁轨,横竖交错,锈迹斑斑,仿佛落尽叶子的一片茂密的森林,出现黑紫红紫的颜色。钢筋水泥凝成的洞壁,光滑而又明亮,在灯光中闪着阴凉的光泽,洞壁上除了防腐防渗的绿漆,随着岁月的侵袭,转为邮政绿色,常年的封闭和严禁他人出入,洞气在墙壁上结成的水珠,是一种蓝的颜色,像树叶生的血液。空气沉重,如流不动的雾,在洞内一潭死水一样搁着。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在散发着浓烈的黑色冰寒的钢铁气味里,在铁木钢林的中间,横卧了一列火车般的弹体,永无休止地被巨大的军帐笼罩着,永无休止地在战争的间隙冬眠。关于这一枚导弹,鸟孩所知甚微,他的任务就是阵营,洞气的排除,洞温的掌握,洞潮的除湿,洞内风道的修缮和通讯电缆设备的管理。除此之外,同班长一道,轮流在洞口镣望游动,以防有他人无故闯入禁区。一旦发现,一是禁闭,二是报告上级,三是蒙上闯入者的眼睛,押送交付上级,至于对闯入者如何处理,阵地的武装管理人员,再也无权边间。鸟孩已到3号禁区一年有余,想我已经是3号禁区的一名老兵,每天都渴望有人闯迸禁区,被我蒙上眼睛,押送连部或者营部,接下来我不是立功就是获奖,可是,我的渴望总像雨天水中的白色泡儿,一个一个泛起,又一个一个破灭。我说班长,怎么没有一个百姓闯进禁区?有八年军龄的志愿兵班长望着我,就像望着他老婆为他刚生的孩子,陌生而又熟悉。他说能有人进来吗?这方圆100多里没有一家百姓,方圆100多里都是导弹部队。

  班长的老婆生了一个女儿,电报上说:女,6.5斤。班长就请假回家去了。按阵地管理规定,3号禁区最少不得少于二人执勤,可是连队正在进行专业集圳,加上导弹发射专业知识对阵管部队的延伸,要求阵营部队每个士兵最少要懂得一门导弹发射专业。连长就说:“鸟孩,实在是抽不出人到3号禁区了。”

  我说:“那我就一个人吧。”

  连长说:“我十五岁也单独执过勤。”

  我说:“借我一个收音机听听就行。”

  连长说:“怕狼吗?”

  我说:“有枪。”

  连长说:“还有野猪。”

  我说:“连长,发给我一梭子弹好吗?”

  派人送来了五棵大白菜、一捆葱、一桶油、一袋面粉、一个半导体收音机、五发子弹,老班长就回安徽看他的老婆和女儿了。没有班长,我照样送走了这个冬天,我感到鸟孩16岁的这个年龄,在忽然之间成倍地增大起来。从洞内的森林中穿过去,把水湿度表、洞温度计、风度轮表和洞气浓度表检查一遍,鸟孩站到弹体后面远处的一片竖起的钢林下边,望着直立在钢林架上的巨型弹头,过去摸了摸弹头的涂漆,一股麻辣阴冷的感觉像洞口的寒风一样从他的指缝渗迸他的体内,顿时身上脉管的血液都似乎冷却了下来,仿佛他的体内流动的不再是热热烈烈的红血,而成了冬目的冰水。身上哆嗦一下。鸟孩说:“这就是能毁掉一个世界上最大的城市和一个偏小国家的核弹头?”我一个人守这吗?我说:“你看那弹头上的字。”

  从弹头军帐罩的缝里,我看见了几个字母:NTJE。在白色英文字母的下面,有一个亮透的玻璃管道,连接着一个玻璃容器,容器中有半瓶黄色的透明液体。我知道那是渗漏的NTJE核裂剂,知道正是这半瓶核裂剂的渗漏,使这枚在几年前要实验发射的导弹,终于在点火发射的一瞬间,成了一枚废弹,在这儿搁浅下来。在这几年中间,这原本先进的核弹,被时间推向了淘汰的行列,随之,从一个连阵管的兵力,也逐步减为“最少不得少于二人”,也就终于到了我鸟孩独自阵守的境地。我同情这枚导弹,这枚原本可以让世界各国军队为之惊骇的导弹,因为这年瓶黄色液体的渗漏,它被抛弃了,被封闭了,永远也不会再有那一瞬间的满天火光,不再有让世人的震惊的威力和生命,如一列即将从3号禁区开出的巨型火车,司炉己经把炉火烧旺,前边的绿灯也已闪烁,只等着一声铃声,就可冲出山洞,飞向太空,可偏偏在就要响铃之时,某一部件的损坏,使这列火车永远停在了山洞,永远地与世隔绝了。NTJE,仅仅半瓶,毁灭了一枚导弹发射的命运。

  我盯着那年瓶NTJE核裂剂。

  连长说:“你学过销毁核裂剂吗?”

  我说:“集训过三个月。”

  从洞外传来了连队的飞虎牌机动车的轰鸣,我把耳朵贴在洞壁上,听到从洞口传来的蹦蹦蹦的响声,带着柴油的浓烟,一团团黑色的烟球一样,射进洞里,射入洞壁,又射进我的耳朵。

  不用说,连长来了。

  从核裂剂上收回目光,我车转身子,穿越洞内的钢铁林地,踢撞着林地散发的冰寒的钢铁气息,向洞外抱拳跑去,像迎接一个兵种的司令一样去迎接阵营一连最高首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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