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阎连科 > 年月日 | 上页 下页
十七


  再也没有过一个坑里跳下几只甚或十几只的那种境况。那半月鼠丰水足的日子过去了。在捉不到鼠吃的日子里,先爷独自到山梁上去,用秤称了日渐增多的日光的重量后,独自立在梁顶,对着锐恶的日光,有了一丝惶恐的感觉。这感觉一经萌生,霎时就成了林木,苍茫得漫山遍野。他捉回一只老鼠,回来剥了煮了,用布包着,轻轻拍了几下狗头,让它守着田地,自己便上路去了。

  先爷见路就走,遇弯就拐,就那么惘惘地走了一晌,转了五个村落,最后到最高的一道梁上立下,和太阳对视一阵,拿手托着称了太阳的分量,叹了一口气后,坐在一段崖下的荫凉处歇了。那段土崖陡峭似壁,擎不住日晒的土粒,不时地从崖上雨滴样洒下。眼前的田地,干裂的缝隙网在坡面上,往远处瞅去,蜿蜒的山梁如焰光大小不一的无边的火地,灼亮炙人,稍看一会

  儿,就会觉得眼角的热疼。他在焦热暗黄的崖荫下坐了片刻,从口袋取出布包,打开来,发现原来鲜嫩的一团鼠肉,煮熟时还又红又亮,如半截红的萝卜,可只过了半天,却变成了污黑的颜色,仿佛一把污泥一样。先爷把鼠肉放在鼻下闻了,香味荡然无存,剩下的灰色的臊味中还夹了淡淡的霉白色的臭气。他走了大半天的山路,委实饿得没了一星儿耐性。撕下一条鼠腿正欲吃时,又发现那鼠肉中有几粒白亮亮的东西,米粒一样动来动去。他身上叮哨一个哆嗦,想把那鼠肉扔掉,可伸了一下手,就又把手缩回了。

  先爷闭上眼,张大嘴,一口把那只鼠的头、身塞进了嘴里,咬下三分有二,用力嚼了几下,猛地咽进肚里,又一口就把老鼠吃完。

  睁开眼睛,先爷看见他面前的焦地上掉了两只亮蛆,片刻之后就干在了土地上。

  先爷披着暮黑回到了他的田地。这一夜他坐在玉蜀黍的身边通宵未眠。他望着天空,望着穗缨儿转红的玉蜀黍,至天亮时分,忽然坐了起来,独自踏着早晨朦亮的清色,往村落走去。

  山脉上的世界,显得无边空旷、沉寂起来。盲狗朝山梁那儿追着先爷走了几步,又回来死守在了那棵玉蜀黍下。

  它在等着先爷回来。

  先爷午时走了回来。他从村里滚回来一个大的酱色水缸。先爷把缸竖在那棵玉蜀黍旁,到梁地捉回一只大的老鼠,用手掐着鼠脖,到棚下把那老鼠用菜刀杀了,鼠血滴在碗里。然后把鼠皮喂了瞎子,自己炖了鼠血,煮了鼠肉,将鼠血一吃,包上鼠肉,挑上水桶上路走了。

  先爷要把水缸挑满。

  算计了一下,满天满地的三十几个鼠坑,统共还有九只老鼠可吃,他和瞎子伙着一天只吃一只充饥,九天后也就最终粮尽了。所有的田地里没有了几个月前村人们点下的种子;所有的村落里没有了半粒粮食和半棵菜草。正是秋将熟的季节,日光的重量一天一钱地上涨,玉蜀黍这时候最需要养分水分。先爷必须在九天内把水缸挑满,那时候他和瞎子就是坐着饿死,玉蜀黍也可以有水有肥地长成一棒穗儿。先爷独自从尘土厚实的梁路上走过,利锐的光芒一束又一束地打在他的身上,他又闻到了胡子的焦煳气息。他把那只鼠放在桶里,用草帽盖在桶上。汗从额门上流了下来,他用指头一刮,把舌头伸出来在指头上舔舔。觉得有汗流在了膝盖,他就蹲下来把膝上的汗水重又吸进肚里。

  他尽力不让身上的水白白流落在日光里。好在他每天都是天不亮时挑着水桶北行,到日将平顶,距泉水沟还有五里六里才会大汗淋漓,他只在这五里六里吸喝自己的汗水。至日悬高顶时候,他就到了泉池。喝一肚子水,吃下鼠肉,挑一担水爬上山坡,渴了时他就趴在水桶上猛喝。这当儿的太阳,没有一两的重量,也有八钱九钱。他不时地听到汗水汩汩的流动声。这时候他不恨日光,也不抱怨天旱,只在两腿哆嗦的当儿,不断地问自己说,我就老了吗?我怎么就挑不动一担水了呢?可到底还是双腿哆嗦得不行,只好放下水桶喘歇一阵,趴在桶上喝得肚圆。划算一番,先爷每挑一担水,四十里路要歇二十余次,再或

  三十几次。每次歇下都要喝水。喝了流汗,流了喝水。每次无论歇多少歇,喝多少水,两桶水回去后就只剩一桶。

  大缸里的水已有三分有一的深,可田地里的老鼠五天间被先爷吃了五只。剩下的四只是先爷今后四天的口粮了。玉蜀黍在日光下长得旺绿如墨,缨子在转红以后,似乎停息下来,穗儿虽有了细萝卜样粗长,可那缨子却再也不肯转黑。顶儿也不肯有一丝黄干。顶不黄,缨不黑,玉蜀黍离成熟就还有遥远的路程。黄昏时分,山野里热血浆浆一片,先爷煮在那血浆里,用手摸了茂绿的穗儿,柔软的感觉使他心里有了寒意,什么时候才能秋熟?按眼下的长势,怕是最少还得二十天或者一月。他算了日期,从村人离开村落,至今已有四个月。

  玉蜀黍一般熟期为四个半月,这棵玉蜀黍熟期的无端延长,使先爷感到额外生出许多雨濛濛的忧伤。领着盲狗往每个鼠坑走了一遍,没有见多出一只老鼠。先爷迎着梁上的风口,仰躺在路边,地下红褐火烫的燥热,透过他的后背,在他的体内踢踢踏踏流动。狗就卧在先爷身边,瘦得卧下就再也没有力气站起的模样。有一只老鼠细弱的饿叫,从坑里有气无力地传来,引诱着狗和先爷山崩海啸的食欲。

  盲狗扭头面对着鼠叫的方向一动不动。

  先爷盯着天空依然沉默得岁岁年年。

  后来,先爷翻了一个身,在山脉上弄出了一个惊心的响动,盲狗以为先爷终于要开口说话,忙不迭转过头来,先爷却站起身子走了。先爷回去二话没说,又捏了捏玉蜀黍穗儿的软硬,嘴里浑浊地嘟囔了一句啥儿,居然借着月色挑着水桶朝北行了。

  先爷连夜又挑回一担水来。这担水他没有喝一口,满满当当两桶,往缸里倒了桶半,剩半桶往玉蜀黍棵下浇了几碗,另几碗倒进一个盆里,让盲狗渴时有喝,接着煮了一只老鼠,便再次挑上水桶去了。

  三日之内,先爷夜晚挑回一担,白日挑回半担,水缸满了。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