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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狗就卧在先爷的腿边,不言不语,身上的每一根毛,都又细又长,枝枝杈杈,毛尖上开了几须毛花。先爷竭力想要睡着,每每闭上眼睛,都听到肚子隆隆的叫声。又一天就这样熬持过去了,当太阳一步一趋地滑至西山时,先爷果真睡了,再次睁开眼时,脸上冷丁儿灿烂出一层笑意。他扶着棚柱站将起来,望着西去的落日,估测日光降到了四钱不足的重量后,先爷问着太阳说,你能熬过我吗?我是谁?我是你的先爷哩。

  先爷对着落日洒了几滴尿,回过头来对卧着的盲狗说,起来吧,我说过睡醒了就有东西吃,就是会有东西吃。

  盲狗从田地上费力地站了起来,挨着地面的毛凌乱又鬈曲,散发着焦燎的气味。

  先爷说,你猜我们吃啥儿?

  盲狗迎着先爷,厚了一脸惘然。

  先爷说,给你说吧,我们吃肉。

  狗把头仰了起来,洞眼盯着先爷。

  先爷说,真的是吃肉。

  说完这句,西山脉的太阳,叽哇一声冷笑,便落山了。转眼间焦热锐减下去,山梁上开始有了青绸细丝般的凉风。先爷去灶旁取来一张铁锨,到田地头上挖坑,仿佛树窝一样,扁扁圆圆,有一尺五寸深浅,把坑壁挖得崖岩一般立陡,然后生起火来,烧滚一口开水,从玉蜀黍袋里撮出一星生儿,在那开水里拌了,盛进碗里,放入那个土坑里边。这时候正值黄昏,山梁上安静得能听到黑夜赶来的脚步声。从沟底漫溢上来的有点潮湿的凉爽惬意,像雾样包围了先爷和狗。他们远远地坐棚下,听着坑那边的动静,让黄昏以后的夜色,墨黑的庄稼地样盖着他们。先爷问,你说老鼠们会往坑里跳吗?

  狗把耳朵贴在地上细听。

  月光洒在地上,山梁上的土地都成了月光水色。静谧间,盲狗果真听见老鼠踢动月光的声响。先爷悄悄朝土坑摸去,有三只老鼠正在坑里争食,斗打得马嘶剑鸣。猛地用一床被子捂在坑口,三只老鼠便都目瞪口呆起来。

  先爷和狗这一夜统共捉了十三只老鼠,借着月光剥皮煮了,吃得香味、臊味四溢。到天亮前睡了一觉,日出三竿时候起床,把那些鼠皮都扔在沟里,便挑起水桶到四十里外的泉池去了。

  此后的很长一段日子,先爷和狗过得平静而又安逸,光阴中没有啥儿起落。他们把田地中的几十个鼠坑都挖成瓮罐的形状,口小肚大,壁是悬着,只要老鼠跳将下去,就再也不能跳爬上来。每天夜里,把从田地中找来的十几粒玉蜀黍粒儿捣碎煮了,直煮到金黄的香味开始朝四野漫散,才把生儿汤放进坑里,放心地在棚架上纳凉睡去,来日准有几只、甚或十几只老鼠在坑里苍白叽叽地哀叫。一天或是两天的口粮有了,隔一日去泉池中挑

  一担水回,岁月就平静得如一道没波没浪的河流。活生生在围席中的那棵玉蜀黍,也终于在冒顶的半月之后,腰杆上突然鼓胀起来,眼见着就冒出了拇指样一颗穗儿。闲将下来,先爷时常在那穗前和盲狗说话。先爷说,瞎子,你说明天这穗儿会不会长得和面杖一样?盲狗看先爷高兴,就用舌头去先爷腿上舔痒。先爷抚着狗背,说玉蜀黍从结穗到秋熟得一个月零十天,哪能在一夜之间长成呢。有时候,先爷说瞎子,你看这穗儿咋就还和指头一样粗呢?盲狗去看那穗儿,先爷又说你是瞎子你哪能看得见呵,这穗儿早比我的拇指粗了。

  有一天,先爷挑水回来,给玉蜀黍浇过水后,又空锄了一片田地,忽然发现穗儿吐了缨子,粉奶的白色,从穗头儿上茸茸出来,像孩娃们的胎毛,他就站在穗前呆了片刻,哑然一笑说,秋快熟了,瞎子,你看见没有?秋快熟了。

  不见瞎子回应,扭头找去,看见它在沟边吃昨天剥下的鼠皮,嚼下了一世界热臭和一地飞舞的鼠毛。先爷说不脏呀?瞎子。盲狗不语,朝鼠坑那儿走去。跟着它到鼠坑边上,先爷心里咚地跳出一个惊吓,原来那鼠坑里,只有一只小鼠。这是半个月来,老鼠落进坑里最少的一次。前天五只,昨儿四只,今儿只有一只。当日又在其他梁上挖了几个鼠坑,每个坑里都放了几粒玉蜀黍生儿,来日一早去那坑里捉鼠,有一半鼠坑都是空的,其余坑里,也仅一只两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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