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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父亲年纪大了,白胡子在胸前飘荡,谁能指望一个白胡子老头能干什么呢?母亲婆婆妈妈的,除了柴米油盐,对别的没兴趣。哥哥们娶妻另过,姐姐们嫁人出阁,家里只剩七哥哥和我,可是这个老七就会画画,连换灯泡都不会……

  同学们都不愿意到我们家来,说我们家像庙,像《聊斋》里闹鬼的地界儿。

  隔出去的前院跟后头比是两个世界。没出两个月那些房子便修缮一新,窗户纸全换成了大玻璃,还安了纱窗,廊子都上了绿漆,重新铺了地砖,重新刷了墙,正屋开了后窗,院里搭了天棚,运来了许多椅子和床,还有一盆一盆的绣球花,好多的人进进出出,好多的东西摆摆放放,总之那个院子彻底变了,变得意外、陌生,从气味到格局。

  有一天,前头敲锣打鼓,放了一阵鞭炮,来了些领导,住进了十几个老头老太太,老人有能动的有不能动的,个个都像碰不得的老祖宗。工作人员也不少,扫卫生的、做饭的、采买的、护理的,俨然像一大家子人,比我们家红火多了。

  母亲不再让我往前头跑,说敬老院好歹也是个单位,哪能让闲杂人等随便出入。我告诉母亲,曾经是饭厅的东屋现在住了仨老头,一个是小学教员,一个是卖灌肠的,还有一个就是张安达。母亲惊奇地说,张安达是有闺女的呀,他怎么会住进去了呢?

  我说,那他就住进去了呗,太监是没后人的,他为什么就不能住进去?

  母亲说,那张玉秀呢,她当着干部却让她爸爸进敬老院,这不合适!这个张安达也是,跟咱们前院后院地住着,也不说过来言语一声,倒显得生分了。

  住在前院的张安达一直也没到我们家来串门,老姐夫说张安达是不好意思,张安达内心认为凡是住进敬老院的都是走投无路,无依无靠的鳏寡孤独,他沦落到这份上不好再跟叶家走动,怕让叶家失了身份。

  张安达是多虑了。

  但是我跟张安达的交往却一直没断,放了学就爱往张安达那儿跑,跟三个老头一块儿玩牌,我们玩的是“打百分”,也叫“升级”,我跟张安达打对家,我们配合得十分默契,就像张安达跟我五姐唱《小放牛》似的,严丝合缝,不出破绽。老头们玩扑克,耍赖、反悔、偷牌、换牌,比小孩还小孩。张安达在外人跟前平和顺良,他让着任何人,跟谁也不争,对什么事儿依旧是“依着您”,好像这才是他的本性,这种性情渗到他的骨子里去了,他觉得这样反倒很正常,很习惯。所以,我印象中的张安达至死都是不张扬,好说话的老好人。

  他女儿张玉秀嘴里的张安达不知是谁。

  在敬老院里,张安达不再刻意避讳自己的太监身份,太监住敬老院,理所当然,他不住这儿住哪儿呢?没人提出异议。

  张安达在敬老院有自己的单独厕所,即将最里头的坑隔开并且很人性化地装了一扇小门,蹲坑上摆放了可以坐的座便椅。小门一关,里头自成一个小世界,谁想看太监怎么上厕所是万万不可能的,就是我们家看门老张跟张安达一块儿上厕所,怕也是达不到目的。

  北京人在厕所问题上向来不讲究,到了七八十年代,北京撤销私用厕所,为便于管理,统一改成公厕,那些蹲坑旱厕依旧是大敞亮,堂屋一般,倒是痛快,倒是无隐私,谁拉什么屎随时可以一览无余,彼此间可以聊天,可以交流手纸,清洁工到点清洁,刷完了这个坑你挪个窝,换到另一个坑去就是了。张安达在五十年代就有了自己如厕的“单间”,级别不低,玩牌的老头们戏称张安达的厕所是“御膳房”,张安达一去厕所,他们就说他上御膳房做饭去了,这回做的不知是稀还是干。

  张安达在敬老院上上下下人缘很好,他手脚勤快,有眼力见儿,肯给任何人帮忙,在所有的人跟前,张安达永远把自己搁在最底下。

  张安达说他住敬老院是不愿意给闺女和姑爷添麻烦,我说,我老姐夫正在吃政府救济,没有收入,国家每月发八块钱,要论住敬老院,老姐夫完全够条件,我动员他过来跟您做伴儿吧。

  张安达听了想也没想说,完先生不会来。

  我回来跟老姐夫一说,老姐夫想也没想说,不去!

  我问干吗不去?老姐夫说,不自由。

  张安达的女儿落了个不养老人的名声,让老人家住敬老院,在人们的习惯势力中是不能理解不能原谅的,背后议论的人很多,所以,这个张玉秀的级别一直没有提升,她一生也没有生养,人们说是缺德缺的,不养爸爸的人自然也养不出儿子。

  其实张玉秀挺冤枉的。

  民政部门给敬老院送了一台电视,1958年的电视,稀罕!

  于是,一到晚上,敬老院的大门关了,老人们都集中在正屋看电视。那个小电影对我的诱惑太大,不顾母亲阻拦,我每天晚上都会踩着高凳趴前院后窗往里看,敬老院的电视摆在北墙,这样在南窗的玻璃上便会映出影像,当然全是反的,就这我也很满足了。电视是黑白九英寸,里头常出现的男女都英俊漂亮,记得女演播叫沈丽,是我喜欢的人。每当我的脑袋在后窗户上一出现,屋里正看电视的张安达就会叫坐在玻璃窗前的人让开,意思是别挡了我这个蹭客的视线。

  张安达对我说,他跟领导建议过,放电视的时候允许让我到前院去看,但是领导没批准,领导说周围孩子很多,放一个进来跟放十个进来一样,不能开了这个口子。

  张安达很遗憾,说他人微言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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