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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张安达说,他们是运输公司,运输公司难道就没有一辆车上天津?

  女儿说,去天津不进城也买不来,再说了,为一包糕干,小月科孩子吃的,也不好张嘴求人。

  张安达说,老人都是小月科孩子,人生就是个圆,活着活着就活回去了,你刚来北京的时候,抱在你奶奶怀里,专吃杨村糕干,连你娘的奶也不吃;你奶奶到最后,躺在炕上,除了吃糕干,也是其他什么都不吃。

  女儿无助地看着姑爷,姑爷痴呆呆地没有表情,他还没弄懂“糕干”是什么东西。

  张安达愿意看女儿、女婿诚惶诚恐的模样,他对这种模样太熟悉了。女儿、女婿的无所适从,对他来说是一种得意,一种由内心深处生成的快感,这种感觉是他从少年时代便缺少的,久久盼望的。女儿、女婿越经不起这折腾,他便越发折腾,目的只有一个,随时向别人提醒自己的存在,显示自己在家中无可动摇的重要地位,家里无论是谁,对他都应该绝对服从,为他无条件地服务。

  孤古乖怪,真是一种别路心态。

  女儿每天战战兢兢,如同哄小孩,下班总得给张安达带点儿好吃的,半斤槽子糕,一个黑崩筋儿西瓜,一串糖葫芦,几个“驴打滚儿”,老爷子要是高兴,槽子糕便“赏赐”给了姑爷,老爷子要是不高兴,糖葫芦说不准就能从地上飞到顶棚里去。

  整个一个“作(zuo读一声)”!

  女儿不跟爸爸计较,她希望一辈子活得不容易的太监爸爸老了老了能幸福。

  孩子们越是周到,张安达越是不满,越是不满,越是融不到这个小家庭里去,没事就一个人瞎琢磨,女婿姓王,将来女儿有了孩子也姓王,他可是姓张,姓张的住在姓王的家里名不正言不顺,不合规矩,这就好比溥仪出宫,无论如何是不能住到他的丈人郭不罗蝾螈家去的,尽管郭家的房子不少,也有钱,可那儿不是他落脚的地方,后海的醇王府大而无当,也没什么直接的亲人了,可他还得奔那儿去。张安达有点儿后悔将金太监寺的房子卖了,可是不卖他又靠什么养老,他真正的家又在哪儿呢?

  张安达变得沉默寡言,神情恍惚了。他不愿意在“家”待着,女儿还没上班他先走了,女婿下了班他还没回来,他最爱去的地方是地坛,在地坛的长椅子上一坐一天,看着树影移动,感受着太阳从胸前照到后背……

  在一次会议上,张安达的女儿见到了我五姐,说了她父亲的情况,我五姐以她的想法理解张安达,说张安达是重男轻女的思想在作怪,哪天她去好好做做张安达的工作,劝劝他,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儿子、女儿承担的责任是一样的。问题是,我那个为革命而忙碌的五姐,转过脸就把这个应诺忘了,害得张玉秀等了大半年也没等来“做工作”的我五姐。

  我的老姐夫告诉我,张安达最大的障碍在厕所。

  我认为老姐夫的分析不错,当初张安达上我们家的时候,被看门的老张强行着灌了几壶水,为的就是看太监上厕所……张安达住在筒子楼,厕所是公共的,左边一溜一排蹲坑,右边一溜一排尿池子,都是无遮无拦的公开,这让张安达尴尬而难堪。

  至少,地坛的公厕有隔断。

  (六)

  1958年,我们家前边的两进房子被征用,宽敞的广亮大街门挂上了敬老院的牌子。后进的游廊被从过道砌死,西边开了一个偏门。以便我们家人进出,门牌号也由2号改为2号旁门。从此,前头三分之二的房子与我们无关了,我们家只剩了第三进的四合院和后头的花园,没了影壁,没了垂花门,没了鱼缸和石榴树。

  父亲抑郁了许多日子,又不好说什么,人家征用是经过怹同意的,悠在人前表现着积极与进步,背了人又唉声叹气,这是怎么档子事儿呢?父亲说,君子为人,唯善以宝,我何在乎那些房子,只是这“旁门”让人不快,有左道旁门之嫌,叶家人什么时候走过旁门?

  母亲说,旁门就旁门吧,这个旁门比我娘家的正门要大多了,家里就这几口人,偌大院子也压不住,房子越来越旧,也没精力收拾,搁咱们手里早晚也是糟践了。

  母亲说得没错,我们家的房屋院落已经显出了颓败的老相,廊柱掉了漆,露出了里面的麻;沟眼不通,一下雨院里全是水,如同北海的水榭;十几间屋子,除了东厢房不漏,其余下雨就得找盆接,几乎每间房子的顶棚都像地图一样,有一圈一圈的水渍;后院园子里的草都长疯了,常有一只胖刺猬沿着过道到前面来溜达,见了人小眼一翻,慢慢腾腾地再逛回去,好像它是这儿的主人。母亲说狐黄灰白柳是家神,狐是狐狸,黄是黄鼠狼,灰是耗子,白是刺猬,柳是长虫,家里有这些东西是兴旺象征,它们都得罪不得,所以那只刺猬就在我们家幸福地自在地生活着。

  也没见我们家兴旺起来。

  我们家越过越没有人气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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