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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四


  柱子一把拉开了他兄弟,让他在这关键时刻不要裹乱。王满堂说,来了?这么快就来了。

  麦子说是坐拴驴的车来的,要不也不能这么快。

  门墩问拴驴驾的是不是村里的驴车,拴驴说他驾的是“三菱”。门墩说大概是走私的、拴驴眼一瞪说,你才是走私的。

  麦子说,设正经。这门墩还是没正经。

  麦子的到来使王家最大的变化是变作了养鸡场,麦子喜欢鸡。楼下常有挑着大笸箩卖小鸡小鸭的贩子推销“产品”,贩子笸箩里的鸡鸭,无—不被涂染成绿的、紫的、红的,冒充是外国品种,将来会长成红鸡、绿鸡……麦子当然不会上这个当,但是麦子是真喜欢鸡,就买。一买买十只,让卖鸡的过几天再来。十只色彩怪诞的毛绒绒的小鸡雏在王家屋里互相追逐,幸福地啄着小米,自由地随处排泄。有时上到床上,有时上到桌子上,有时上到门墩的电脑上,景致美丽极了。

  阳台上的八哥发出了小鸡的叫声,惟妙惟肖,可以乱真。王满堂气愤地说,谁让你学这个的?八哥一撅屁股:我是你爸爸!

  门墩偷着乐。

  王满堂提着鸟笼子找麦子算账,麦子正像在乡下扫土炕一样趴在床上扫席梦思。麦子对王满堂说,这炕忽闪忽闪的像船,俺一上船就晕,俺往这活动炕上一躺,也晕得站不起来。

  门墩在厅里打着哈哈说,听说过晕车的,没听说过晕炕的。

  王满堂不理会麦子晕不晕的话,王满堂让麦子把那些鸡给他处理了。目前他的八哥已经不是八哥,变成黑鸡了。麦子说她就爱养鸡,在乡下她养了二十四只鸡,没有鸡她就跟没有孩儿似的。如果王满堂不让她养鸡,她还能养什么呢?

  王满堂说,你养我。

  麦子说,你以为你比那些鸡好养?俺这回来才发现,你比那鸡难伺候多了!一俺那鸡顶多吃点小米,你咧?又是电温脚,又是电摇摆、一天折腾不完。还挑食,肥肉不吃,猪肝不吃,鸡蛋黄不吃。你那黑鸟跟你一样,刁钻古怪,吃虫,还得是面包的,喝水还得是矿泉的……

  王满堂说,我就爱这只鸟,这只鸟是我儿子。

  八哥在阳台上喊:我是你爸爸!我是你爸爸!

  麦子说,俺说了,俺也就爱养鸡,鸡是俺儿子。俺走到哪儿就得把鸡养到哪儿。以前俺来北京,从来都是带着鸡来的。

  门墩说,一个爱鸟,一个爱鸡。我明儿弄只夜猫子养,这才是猪八戒玩老雕,什么人爱什么鸟。

  刘婶和周大夫邀请麦子参加他们的秧歌队。麦子说扭秧歌她不犯怵,他们村年年正月都耍社火,她就好个热闹。她会扎跑驴,他们砖厂的跑驴队一耍出去,看的人成千上万,能把县城的交通都阻塞了。

  王满堂想,半疯队伍里再冒出几头小跑驴儿来,添彩。

  周大夫和刘婶听说麦子有扎驴的本事,更加鼓动麦子加盟,认为有了这些小跑驴儿他们的秧歌队在大赛中一定能胜。王满堂说,耍驴去也可以,但必须要保证家里的食品供应,不能断了给养。

  刘婶说、饿不死你。

  刨子听说奶奶来了,没工夫陪,托人到旅行社报了个名,让奶奶和爷爷上新马泰旅游一趟去。王满堂没有新马泰的概念,只知道有个唱评戏的叫马泰,是个角儿,演《夺印》里的何书记,就是烂菜花追着喊着吃元宵的何书记,演得好。久不见唱了。这新马泰是老马泰的儿子也未可知。还是麦子告诉他,新马泰是三个国家,指东南亚的新加坡、马来西亚、泰国。

  门墩笑话他爸爸还不如乡下老太太。王满堂说麦子是瞎猫碰着死耗子?这着一句说对了。麦子说,俺怎么是瞎猫碰死耗子?去年拴驴和霜降到新马泰考察了大半个月,跟人妖照回来一大摞摞照片。给俺带的小瓶子香水,俺抹了一回,半个村都是香的。门墩说人家老太太除了晕炕以外,哪点都比他爸爸有见识。他爸往南走,最远到过高碑店,一连保定也没到过。

  刘婶和周大夫听说王满堂老两口要上新马泰,也商量着搭伴一块儿去逛。说四个人比两个人好,四个人热闹,好抬杠。

  门墩的股票全折进去了,传销的事也被国家禁止了……门墩急得在屋里转圈跺脚,咬牙切齿,把那些鸡赶得满屋子转。

  正扎纸驴的麦子说,啥事啊,把俺儿子愁成了这样?

  门墩说他的那个上线密斯黄裹着传销的钱跑没影了。他投进去五千,全打了水漂。股票也全赔进去了。十几万就剩了三千。

  麦子将一片黑纸贴到驴脖子上,用小扫帚抹平展了说。剩三千就剩三千。你倒的那些票子本来就是虚的,不像拴驴做砖头买卖实在……

  门墩说他现在是一无所有了……

  麦子拿笔给小黑驴画白眼圈说,那你就是无产阶级了。

  门墩说,可不,咱们老王家现在就数我惨了,这会儿我打这窗户跳下去的心都有。

  麦子说,别价,好死不如赖活着,跳下去,这十层楼还不把你摔瘪了。不就是赔钱了嘛,看你小子这肚量,既然干这个,你就得有风险意识。

  门墩说,您老给我指条明路。

  麦子说,毛主席说了,穷则思变。一张白纸,没有负担,好写最新最美的文字,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当初湖南的“痞子”还不是因为穷才运动起来的?现在的企业也有宣布破产一说,你都破了产了,谁还能把你怎么样?你这些兄弟姐妹谁还不给你一口饭吃?实在不行你到拴驴那个厂子去摔砖,一个月也能挣个两千来块钱儿。

  门墩说,哎哟我的妈,看不出来,您老太太的学问大啦!您老的精神实质我完全领会了,总结起来六个字:打土豪,分田地。咱们王家贫富不均,我得来—次民主革命。接下来门墩就开始算计跟谁要多少,让谁给予什么支援。越算越兴奋,越算越来劲……

  王满堂买了不少吃食用品,其中包括避蚊子水,痱子粉,说是上新马泰用得着。麦子说他花这些钱是浪费,王满堂说,他设计的西山老年公寓得了奖了,奖金四万块。四万块,且花不完呢,买点痱子粉是小意思。王满堂说,我就说我今年顺,干什么都顺。这钱,哗哗地往怀里流,挡都挡不住。你说天上的馅饼,它怎么专门就往我脑袋上掉呢……

  门墩听得直咧嘴,门墩说,臭美什么呀?您画的图,人家坠儿就没交上去。您得的设计奖是人家坠儿给您重新画的,连日带表一共十三张哪。

  王满堂说,你再说一遍?

  门墩说,甭说了,再说也是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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