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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三


  妇女说他们是老同学了。刘婶说青梅竹马。妇女笑了笑说,您是好人,周大夫跟我说了。

  刘婶说,哪儿啊?我跟周大夫打了一辈子,我们是针尖对麦芒。

  妇女说,我跟他才是针尖对麦芒。我扎了他一辈子,扎他的心……

  妇女有些伤感,说她来北京看看年轻时候待过的地方,看看他,也就心满意足了。刘婶说好日子还在后头呢,周大夫是个懂情义的人。妇女说她这回是硬着头皮找上门的。她知道她不该来,可是不来,不看他一眼又不甘心。刘婶说人到了这把年纪,把什么也都看开了,有些心事该了就得了,不能把它们带进棺材里去。妇女说该找的找了,该看的看了。她也该走了,得回去准备准备自己的事了。

  妇女说,一凡有您在身边我也放心了。

  刘婶说,你跟周大夫打年轻就有过那个意思,虽说经过了这些年的波折,现在总算到了一块儿了。我为你们高兴还来不及,哪能会……我虽然文化不高,做人的道理还是懂的。这些年,周大夫等你也是等得苦。

  妇女说,所以我对不起他,我最后要来看看他,求得他的原谅,要不然我走也走不踏实。大姐,我得了肺癌,已经扩散了,到了晚期,要走也就是下个月的事了。

  刘婶说,你……你怎么早不来呀!

  妇女说,大姐,现在也不晚。

  刘婶说,你多住几天,你一定多住几天。

  妇女说,我已经支撑不住了……

  周大夫过来告诉妇女说东西都收拾好了,车就在楼下。妇女说,大姐,我该走了。

  刘婶搀着妇女下楼。在汽车前,妇女拉着周大夫的手不愿松开。最终,一狠心进车,彼此挥手告别。汽车远去,混入车流中。

  西天一片凄艳的晚霞。

  被医院抢救过来、暂时脱离危险的咪咪这次伤得不轻。脾脏破裂,大量失血。能够保住性命已是万幸,将来能否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尚是未知。这个打击无论对梁子还是李晓莉都是巨大的。

  梁子在女儿床前守护了整整一夜,已经疲劳到极点。李晓莉提着饭盒进来,见到女儿插着一身管子,面无血色,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梁子一身疲惫,一脸忧郁地趴在床沿……眼泪在眼圈里打转。

  李晓莉将尚温的牛奶荷包蛋递给梁子,梁子摇摇头。李晓莉也并没有勉强,其实她也是什么也没吃。李晓莉问咪咪夜里的情况,梁子说,睁了一会儿眼睛,说不出话来。

  到下午,咪咪才渐渐苏醒。梁子与李晓莉都紧张地凑过去看,咪咪的眼睛似睁似闭。目光有些游移……

  梁子说,咪咪,爸在这儿。就攥住了女儿的手。

  李晓莉说,孩子,妈在这儿。

  夫妇两人一人攥着咪咪一只手,一家人的手连在一起。

  王满堂和他的八哥都在打蔫。王满堂这只八哥有人来疯的毛病,屋里人越多,它越闹得欢。除了“我是你爸爸”以外,还时不常的冒出两三句惊人的脱口秀来。没经受过训练,完全是自学成材。真到了屋里没人,王满堂需要它来解闷的时候,它则比王满堂还闷,任你怎么逗,怎么哄,就是不张嘴。逗急了就背向着你,把尾巴一抬,咕叽,冲着你的脸拉一泡。王满堂常常气得没法,恶狠狠地说,我红烧了你!八哥马上接过来说,熬锅粥,熬锅粥。

  门墩问他爸爸怎么不打电脑了,王满堂说没劲,打来打去就是那一套。王满堂问柱子上临州走了有几天了,门墩说三天。王满堂说三天该回来了。门墩说,早着呢!上临州又不是上通州,来回怎么也得一个礼拜。您急什么,一又不是燕尔新婚。

  王满堂说,我就是燕什么婚。柱子娘来了,一我还要带她上套儿那儿照结婚照呢。

  门墩说,您照裸体照我都不拦着您。现在您是玩新潮呢,您有钱,什么新鲜您来什么。

  王满堂说那是。

  门墩说,现在咱爷儿俩整个调了个个儿,您成了大小孩;我呢,成了您爸爸。

  王满堂说,放肆!

  门墩说,还“大胆”呢,把电视剧里皇上的话都学来了。也就是我,没心没肺地跟着您混。您这几个孩子,换了谁,谁也跟您过不到一块儿去。人家首先受不了您这份折腾,一会儿一个主意,一会儿一个做法。没有规律,全凭感觉,生活里满是主观随意性。半夜里一点吃春饼,也就是您,我要这样,您非说我是精神病不可。

  王满堂说,你小子在含沙射影说我精神不正常。

  门墩说,我哪儿敢有那意思。您是谁呀?您是咱们老王家的天。

  王满堂说,我就是天!我今年八十六了,还当不了你们的天?

  门墩说,我大妈来了您得把我妈的相片请下来,太刺激人。

  王满堂问刺激谁?门墩说,您的新媳妇。

  王满堂说,你说的是柱他娘,她是新媳妇?她算什么新媳妇!

  门铃响。反映最快的是八哥,它扑扇着翅膀,在笼子里一通转圈,尖着嗓子说,我是你爸爸!

  王满堂兴奋地说,柱子他娘来了!

  门墩说,在感情上您也注意兜着点,含蓄点,别太外露。您想媳妇都想疯了,坐飞机也没这么快。

  王满堂说,保不齐他们坐的是火箭。

  进来的果然是麦子,后头跟着柱子和拴驴。

  麦子已经成了一个地道的农村老太太。从王满堂看到她第一眼起,就觉得她老了,不是过去的麦子了。头发依然浓密,却寻不到一根黑,脸上满是皱纹,沟壑纵横,显出了风吹雨打的痕迹。只有那笑,眼睛弯弯地一笑,使王满堂认出了,这还是当年的麦子,温柔坚韧的麦子。

  老夫老妻四目相视,万语千言,不知从何处提起。

  门墩说,拥抱哇,这个时候不拥抱还等什么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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