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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


  王满堂告诉周大夫,这封信他没留神,当门墩的信给拆了,所以就看了……里头说江南那位想跟周大夫重续旧好,周大夫要是有意就给她回封信,别让人家傻等。刘婶说过去的事情就别在意了,电视剧里说了,宽恕也是一种幸福,谁不愿意幸福啊。

  周大夫说,我没精神幸福。

  刘婶说,得给你上点弦,明天咱们这院子和大街还得归你扫。

  门墩在屋里正在展开一个恋爱计划。他把斧子从学校里叫回来,跟斧子说他看上青青这妞了。主要是因为她长得不错,比贾美丽、傅桂英们有气质……斧子让三叔甭想入非非了,据他观察,那丫头看上了刨子。她在饭桌上看刨子那眼神,都带钩。门墩说那不叫带钩,叫放电。说着就给斧子做示范,斧子让三叔甭放了,说三叔的小绿豆眼,放什么电人也看不清楚。

  门墩猜不透那丫头究竟看上刨子哪儿了,他认为从各方面说刨子也没有他有派,他是个潇洒的公子,一个充满活力的自由职业者。斧子说三叔是Playboy就是那只竖着俩大耳朵的小眼睛兔子。门墩说斧子骂他,斧子说他哪儿敢骂三叔,Playboy是世界名牌,大名鼎鼎的“花花公子”。门墩说大耳朵兔子就大耳朵兔子,是兔子也比刨子有派头。斧子说这不是派不派的事,要说派,他跟刨子不差分毫。用三叔的话说是:一窝下的,不分彼此。那丫头不给他放电专向刨子放电,她八成是冲着刨子是大老板去的。

  门墩说他发现,那丫头放出去的电都是飘的……斧子问怎么是飘的。门墩间斧子见没见过天上打门。斧子说见过。门墩说那闪一道又一道,连着天和地,两头神得结结实实的。那天的饭桌上呢,那两道电就在刨子身上扫过来扫过去,刨子愣没打开关,也就是说有发射,没接收,白搭。斧子说三叔看得真仔细。门墩说他对这些个门清,他这回真看上那丫头了,让斧子无论如何要成全他。

  斧子说,我怎么成全您呀,您是我长辈,只有您成全我的份儿。

  门墩说,你得给我装几回刨子。

  斧子说,让我装大老板?我没钱,我是个穷研究生。

  门墩说,没钱你不会装抠门儿吗,怎么散德行你就给我怎么装,我非让那丫头的两道电甩到我身上来不可。常有这样的事,搞对象没看上对方倒看上介绍人了。

  斧子明白了,他三叔走的是曲线恋爱的道路。

  门墩要在王青青面前充分表现自己的优点。让斧子装作刨子,充分表现刨子的缺点,让那丫头看不上刨子看上他。斧子说他没时间干这个,他下月论文要答辩。

  门墩说,辩什么辩,上去先十三不靠地抢两圈。把提问的抢糊涂了,就不知道谁辩谁了。昨天电视里报道了美国一个叫洛化滋的混沌学家,这位混沌学家提出了一个混沌口号,叫做“混沌制造新学科”。我是不想当科学家,我要当科学家也要当这样混沌的科学家,把大家都搞混沌了,我就是明白人了。

  斧子说,三叔,我算是知道什么叫胡搅蛮缠啦,混沌学是一门科学……

  门墩说他没有否认它不是科学。

  电话响,门墩说是青青来的,让斧子注意进入角色。门墩先接电话,喂,我就是王国强,是青青吧?对,是我呼的你。其实也不是我呼的你,我是替另外一个人呼的你,他本人不太好意思。谁?就是我侄子,当建筑公司经理的那个。他约你礼拜一上北海,吃仿膳,请我作陪,看你有没有时间……

  斧子着急地说,三叔,吃仿膳我没钱!

  门墩说,你问他为什么自己不跟你说?他这个人比较传统,很内向,用老百姓的话说是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什么?你要让他自己接电话,好,你等着——门墩对斧子说,你给我好好表演。

  斧子说,您说您干的这是什么事呀,这不是让我坐蜡吗,我斧子长这么大,什么时候干过这个……

  门墩说,不是斧子是刨子。

  斧子对电话说,不是说您让我坐蜡,是说我三叔哪,他硬拉我上阵,其实我不是斧子,我是刨子……

  门墩说,这才真正是他妈混沌学。

  斧子说,王青青同志,我说咱们别在仿膳吃了。我三叔点的地方是不错,问题是他不出钱,到时候还得我背着,我没那么些钱。我们食堂每天四块五一个小炒我吃着都心疼,我这人没什么别的爱好,就是爱钱。不好意思,我说漏嘴了,哪能让您出,是我们请您出来逛。我看咱们也甭逛北海了,您住干面胡同,我们住灯盏胡同,胡同对胡同,我们上西口,您上东口,咱们就逛胡同得了。既省了时间,又省了车钱。然后再在我大姑这儿赠一顿,各自回家闷一小党,我就完成任务啦!糟糕,我怎么连这个都说出来了……您说我很直率,的确,我说的都是实话,不搀一点假。什么?过日子就得讲实际。您爱跟谁过跟谁过去吧,我得挂电话了。

  门墩说,闹了半天你没搞过对象?

  斧子说,我跟女的连手都没拉过。

  门墩说,怪不得我看你说话的时候腿直打哆嗦。

  斧子说,我不知道都睛说了些什么?

  门墩说,说得很好,很真挚,连我都感动了。

  斧子说,那女的也一定感动了。

  门墩说,她感动?她算看透你的本质了。

  斧子说,没我事了吧?我该回学校了。

  门墩说,礼拜一下午还得借你用用。

  斧子说,借我用用,好像我是个东西似的。这事您将来或许还能落个媳妇,您说我跟着您这么哄,我留了个什么呀?

  门墩说,图了个革命友情。咱们爷俩互相之间还能讲图什么吗?你三叔我,1958年大跃进生人,出来的时候跃进了一下子,没把握准火候,早产。成长的时候又跃进了一下子,没收住脚,把找媳妇那段蹿过去了,这会让你帮忙把我拉住,你还讲图个什么,你可是我的亲侄子……

  斧子……

  门墩说,找对象就得这么互相帮助,这才叫一家人。要不怎么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呢,这样的事,找套儿就不行,那是外人。

  斧子说,这话不对。要是让您跟我爷爷一块儿上阵,这阵就全乱了,你们自个儿先掐起来了。

  门墩说现在不说老爷子的话,礼拜一斧子怎么着也得帮他一把。斧子说他是个高级知识分子,不会骗人。门墩说高级知识分子搞对象更会骗,骗得更惊心动魄。《红楼梦》里头哪个不比斧子学问大,偷梁换柱,偷鸡摸狗,偷香窃玉。都是偷,都是骗……当然了,他也不能亏了斧子,下午他上刨子的公司,让刨子给斧子拆兑出俩月的伙食费来。

  斧子说,我哥从不给我零用钱。

  门墩说,那是对你。我一去,往他那大转椅对面一坐,不出半个钟头,他就把钱自动地给我点出来。

  斧子问门墩有什么高招,好让他也借鉴一下。

  门墩说,你就不停地跟他说话,他最怕听我说话,怕我把他说死。

  斧子说,这招也就您能使。赶明儿您应该给知识分子们写本《骗爱大全》,一定很实用,比《中国古代建筑研究》畅销。

  门墩让斧子记着,从今天起,别洗脸,别换袜子,礼拜一一定要穿件破衣裳来。斧子说现在没地方找破衣服去。门墩告诉他跟着废品车走,准有,拿它一件,给他钱就得了。斧子说还得他花钱。门墩说上他这儿来报销。斧子说要那样他还得让收废品的开发票。

  从美国回来的周大夫每天仍旧抡着笤帚扫街。街道清洁工说,周大夫,您比我还早,我一看这片街,就知道您回来了。

  周大夫说,多年养成的习惯,原先是打太极剑,“文革”说是四旧,不让练了,让扫地,我就扫地。这一扫还扫出瘾来了,一天不扫,就不舒坦。一个骑车的小伙子正从周大夫身边过,听了这话说,归根结底还是一个字:贱。周大夫冲他喊,我是学雷锋!

  两辆小车几乎同时开到九号门口。

  王满堂从院里走出来,周大夫说,哪辆车是接你的?

  王满堂看车牌说……这辆是接我的,那辆是接你的。

  周大夫扛着笤帚对司机说,你等我把笤帚放回去,拿了包咱们就走。

  别佳出来说他得搭顺车。王满堂问他上哪儿,别佳说上语言学院。王满堂说语言学院就语言学院,上车。司机说语言学院在大西郊,王满堂今天要上故宫博物院的雨花阁,差了十万八千里。周大夫让别佳搭他的车,他上医学院。

  别佳钻到周大夫车里,两辆车轰轰烈烈地开出胡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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