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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王满堂打开小箱子将刨子新交给他的一些票据存单放进箱内。西屋还在吵架,王满堂让刨子帮帮二叔,刨子说他帮不了,这怪二叔太轻信,现在社会上的骗子比街上的汽车多,稍不留神你就让人坑了。王满堂说这他知道,比如门墩就是一个坑人的,目前但凡会喘气儿的,谁都想做买卖,都往这条赚钱的道上挤。有人编了顺口溜,十亿人民九亿倒,还有一亿在思考;十亿人民九亿商,还有一亿待开张。

  刨子说,做生意这种事情,简直就是如履薄冰,你掉冰窟窿里去了,连捞你的人都没有。李晓莉为什么离婚?就是看出下一步来了,她不愿意跟梁子一块儿下冰窟窿。

  王满堂说刨子现在正建明清一条街,应该用得着金砖。刨子说用不着,说是明清建筑,不过是外表,里头全部是现代化,用金砖,只有特定的古建才用,全北京用量也极有限,除非是太和殿拆了重盖。王满堂还是托刨子帮忙打听着,看哪儿用金砖。刨子说打听可以,希望不大,金砖成本太高,现在的仿古建筑,哪儿有用金砖的。

  刘婶上婚姻介绍所,溜溜去了一天。说是把全北京的未婚男性细细过了一遍,这回鸭儿的对象不是百里挑一。也不是千里挑一,是万里挑一了。

  门墩问刘婶那里头有没有适合他的,也给他万里挑一,刘婶说,你不是说你找对象不要介绍人吗?

  门墩说,不要介绍人的都让我挑完了,剩下的都是要介绍人的了。

  刘婶说,把你急的,人家鸭儿都不急。

  门墩说,不是我急,是我爸急,我爸急着要抱我养的儿子呢!

  王满堂说呸!

  刘婶说,你爸孙子、孙女都有,单要抱你给他养的孙子?

  王满堂说,我上动物园抱只猴来也不抱他的儿子,你看看他交的那些女的,什么二丫头、贾美丽、穆桂英,还有那个剃头的……狗丽丽……

  刘婶说她这回给鸭儿介绍的这个人是个熟人儿。王满堂说熟人好,熟人知根知底儿。门墩说该不是外交部长?刘婶说这个人哪,熟到了门墩叫人家外号的程度。门墩说被他叫过外号的人多了,他还管日本首相叫过娄阿鼠呢。

  王满堂说,你快说是谁?

  刘婶说,是王学理王老师。

  门墩嚷道,就是那个把鞋踢上房的臭脚啊!

  刘婶说王老师的爱人前年去世了,跟前只有一个女儿,女儿叫王青青,在机床厂当会计。姑娘挺开通,找到婚姻介绍所给他爸爸登了记。刘婶跟她说了当年王老师跟鸭儿这档子事,姑娘当时就替她爸爸做了主,说这是缘分,住得又不远,就在干面胡同,姑娘说了过两天就陪她爸爸来咱们这儿串门。

  门墩说上回姓王的是让他给挡回去的,这回他怕是挡不住了。王满堂说门墩净办缺德事,当年要不是门墩插那一杠子,鸭儿也说不定不会有今天这样。

  门墩说,那不见得,我要不插那一杠子,说不定前年死的就不是那姑娘她妈而是我大姐。

  门墩问刘婶,那个叫青青的姑娘漂亮不。刘婶说,我知道你又打什么主意了,你娶谁也不能娶那丫头,你想想,你要是跟那丫头真成了,你得管鸭儿叫妈。

  门墩抓着脑袋说,这是不太对了,鸭儿怎么会成我妈了呢?

  别佳说,不是妈,是丈母娘。

  按照别佳的布置,王老师来的这天采取了俄罗斯式的招待。树底下几张桌子并成一个长条桌,铺着白布。桌上摆着一大瓶怒放的红玫瑰和一个巨大的俄国大列巴。刀叉盘子是门墩从维多利亚餐厅借来的,维多利亚是怎么回事,谁也搞不清,听说过维多利亚舞厅,没听说过维多利亚餐厅。反正是门墩的关系,大概是属于孤朋狗友,狗皮袜子范畴,阿猫阿狗水平。

  王满堂是主座,顶着桌子头坐着,下边分散着刘婶、鸭儿、王老师们,别佳系着围裙在给大家分汤。

  刘婶说,不怕笑话,我还是头回吃西餐,不用叉子,还是来双筷子吧。

  王满堂也要筷子。看着眼前一盘子稀汤,王满堂寻思,饭还没吃,先灌个水饱,他外国人怎的这么会过日子,这要搁中国人,就是失礼。王满堂把盘子端起来像喝水一样喝汤,汤里有奶,有面包了,也有青豆,都是些想不出来的怪东西,味道跟中国汤也不一样,有股煮过了头的烂葱味。

  门墩告诉他爸爸怎么喝外国汤。说得用勺很文雅地从里向外舀着喝,不能出声也不能拿嘴去够盘沿,门墩边示范边拿眼睛扫着桌对面的王青青。王青青长得很漂亮,深眼窝,大眼睛,像个洋美人。

  发现门墩不住地看自己,青青就说玫瑰花很好看。斧子说是他哥刨子买的,青青就向刨子递过去一个甜甜的笑。

  刨子装作没看见。

  青青看着刨子和斧子说,真有意思,你们俩长得一样,我只见过小双胞胎,还没见过你们这么大的双胞胎,将来要是长成老头双胞胎那就更有意思啦。

  门墩说,小双胞胎长大了就是大双胞胎,就跟动物园的小老虎似的。小老虎长大了就是大老虎。大老虎一窝一般下俩,俩小老虎在一块儿玩啊,闹啊,谁看见谁稀罕,说这是一窝下的。老虎一大,就没人理会了,俩大老虎在一块儿滚只能让人理解为间老虎,要地震。

  俩双胞胎同时瞪了门墩一眼。

  王老师称赞菜的味道很正,说别佳这手艺真不赖。别佳说他没这么大本事,这些菜大部分是刨子在俄国餐厅定做的,他不过做了几个小菜。

  刘婶不住地为王老师和鸭儿搭话。刘婶说王老师是个球迷,他半夜起来看球,不睡觉。王老师赶紧说也不是老这样,只有世界杯赛的时候才这样,只是看看而已。鸭儿刚要说话,门墩把话抢过去了,门墩说王老师现在大概再没演过鞋上房的绝活。

  王老师很尴尬,脸一下红了。

  那边,王满堂让酸黄瓜闹得挤眉弄眼。

  宴席很愉快,很完满,至少在刘婶和王满堂的感觉里,是为鸭儿和王老师的爱情做了不坏的铺垫。

  周大夫探亲回来了,第一个看见周大夫的是别佳。

  周大夫开门锁,别佳在他身后叫了一声周大爷。周大夫慢慢回过身来说,你是别佳。

  别佳说,周大爷,咱们院只有您一眼就把我给认出来了。

  周大夫说,你走到哪儿我都认得你。

  别佳帮周大夫把行李拿进屋。周大夫的情绪似乎不高,别佳认为周大夫是太累了,时差没倒过来,就让周大夫先睡会儿。周大夫说,我坐会儿,坐会儿。

  别佳问周大夫到美国见着妹妹了,周大夫点头,又摇头。周大夫说,我妹妹去世了……子宫癌……我治了一辈子妇科病,要是早点去她或许不至于……我在她身边,一直到她咽气……分别了五十年,团聚了五天……

  王满堂、刘婶都过来看望周大夫,知道了周大夫的情况,大家都很难过。刘婶说要是第一次周大夫申请的时候能很快批准就没有这遗憾了……已然这样了,难过也没用,好在见着面了。

  周大夫说,你们不知道,亲妹妹死了,她临死之前紧紧抓着我的手不松开。她就我这么一个哥哥,离别几十年,见面就是死,生离死别,撕心裂肺啊。

  王满堂说,这一切都是政治原因造成的,咱们的下一辈绝不会有这样的事了。眼下回来就好,回来咱们老哥俩还能就个伴儿,你走这几天,可把我闷坏了。

  刘婶说,你走了以后,事情还真不少。这个学会请,那个医院叫,病人一拨拨的来找……你在咱们这片可是个少不了的重要人物。对了,这儿还有你一封信,南京来的。

  周大夫接过信看也不看慢慢将信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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