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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四


  当时我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把它交出去。也许动机很复杂,不完全像教导员夸我的那样“觉悟高”。我并不喜欢工作组,挺巴望他们快些走。或许我想转移注意力,声东击西,好使徐北方蒙混过关。我上交了书,以为他们就会走了,一切都了结了。或许我当时还是很爱徐北方,怕他出丑,名誉扫地,我们的关系就会受到舆论压力。总之,我出于各种各样动机,交出了书,或许我还想表现自己。表面上我不是那种爱表现的人,实质上,我也有那方面的欲望。

  结果是我一点也没帮上徐北方的忙。

  美术学院已给他发了最后通牒,如再不报到,将除他的名。他一心想把那幅画保护下来,因为那幅画最代表他的水平。他坚信它会问世,会引起震动,会使他扬名。他就亲口对我讲过这些。但他不知道,当时的情形对他多么不利,那幅画恰恰要毁了他的前程。

  高力为工作组引路,他们来到徐北方房间,从一块正在绘制的布累后面,把那幅画找到了。可在场的人全傻了,包括徐北方本人也傻了——画面上除了毒辣的太阳和干燥的沙漠,什么也没有了。沙漠成了真正的沙漠,杳无人迹。阳光依旧白热,画面充满单调、无情的金黄色。美丽的女人失踪了。

  “不是这幅?”教导员说。

  高力充满狐疑:“就是它。我不会看错。”他指着徐北方:“肯定是他把它涂改了!”

  徐北方完全痴傻了,直瞪瞪地盯着画面。

  “是这幅画吗?”教导员推推他。

  他乖顺地点点头:“是……”

  “你为什么要涂改它?”

  “啊?!”

  “肯定是这么回事:你把它涂掉了!”

  徐北方的脸一下子扭歪了。他突然抱住那幅画,像在上面仔细寻找什么。他屋里挤满了人,人群里有我,我被他这失常的样子吓得不住哆嗦。

  “谁干的?!谁干的?!”徐北方向人群疯狂地扭转着头:“谁干的?!谁干的?!”两行泪飞快地淌出他的眼睛,急雨般落在干旱的“沙漠”上……

  我哭了。我躺在这硬壳里,一想到他那绝望的嘶喊,便怎么也忍不住眼泪。我从来没见过他那样的神情,伤心透顶,万念俱灰。即便失去我的爱情,他也不会那样伤心,即便叫他去死,他也不会那样绝望。他爱他的艺术,爱他的画,可人们都觉得这爱挺好玩,不可思议,觉得他大可不必,甚至觉得他有点装疯卖傻。但我理解他那种如痴如狂的爱,正因为我理解这点,他才不去爱别人,而真心爱我。在理解他这点上,我自豪地胜过了孙煤。

  工作组讨论了一会儿,认为徐北方不可能有时间去涂改那幅画,因为他们差不多禁闭了他,成天守着他、开导他。所以他们怀疑真正的下流画被藏起来了。他们逼他交待藏画的地方。他们对这幅画的迫切心情令人费解。

  整整一天,徐北方没有吃一口饭,喝一口水,守着画中的沙漠。我觉得,他的心也一下成了空空如也的沙漠。

  团支书只是劝他想开些,赶紧收拾行装出发,上大学去。因为离最后限期只剩五天了。他不动,一直不动盯着画。那天夜里,他跟团支书打起来了。肌肉素质良好的团支书,竟被他打得鼻青脸肿,谁都不知这是为了什么。五天后,徐北方跑来向我告别,说这回他真的要走了,刘队长给他开了介绍信。

  我万万没想到,那幅画是被团支书王掖生涂改的。他不顾一切地用厚厚的颜料涂掉了那上面惟一的生命。他像油漆匠一样认真严肃地把画像漆门板那样涂了一遍,涂得又匀又厚,把一个生命封死在里面。他竟干了这样一件蠢事,难怪挨了一顿结结实实的揍。在徐北方揍他的时候,他没还一下手,也许他已意识到自己的愚蠢了吧。他蠢到这种地步,以为这样一来,就把画保住了,把徐北方也保住了。他涂掉了画中最宝贵、最重要的部分,这画还有什么价值呢?所以他把这件蠢事告诉徐北方时,我完全能想象后者怎样暴跳起来,去揍他。

  不过,不管怎么说,徐北方总算能脱身去大学报到了。工作组暂时没拿住他什么真凭实据。

  就在徐北方拎着行李要离去时,上面突然来了个命令,让宣传队全体人员按兵不动,不准一个人离开,要有人专门来对刘队长及他领导的这支队伍进行整顿。谁也不许擅自离开,随便什么理由都不行。刘队长在接这个电话时,徐北方正拎着行李走到办公室门口。他本来要跟刘队长正式道别,听到这个消息,脸色煞白,像挨了一闷棍似的呆掉了。

  在那一刹那间,我才真正懂得了:有一种人对自己的命运是不可能自由选择的,那就是军人。包括一贯自由的徐北方,也是没有自由的,在命令下,他和刘队长一样呆若木鸡,他和他对望着,知道这下完了。

  第22章

  徐北方犯下的案子给全宣传队带来麻烦。

  天下大乱。这次宣传队必散无疑。新调来的年轻政治副主任对宣传队的风化问题深恶痛绝,因此他亲自抓了这场整顿。可天天学习讨论,这帮只会蹦蹦跳跳的糊涂虫觉悟仍提不高。这次整顿如此成功,每个部署都很严谨,可仍不能找出几条令人服气的罪名,加到刘队长头上。在找罪名方面,年轻的首长是相当有才干的。他的才干主要是发起运动。可这个地方总是搞不起像样的运动。运动一搞不起来,他就觉得没劲。不来情绪。他先是传统教育,接着是纪律教育,搬来一大摞文件,然后让大家联系实际,相互揭发,自我批评。可总是搞不起来。弄到后来,他自己因为话太多得了喉炎。

  有一天,他发现伊农成天练号,便问他:“你吹的是什么曲子?”

  “就……就这个曲子。”

  “什么?!”

  “就这么吹吹。”

  他宣布伊农吹的是:“无标题音乐”。于是伊农就改吹“大海航行靠舵手”,节奏飞快,使院里所有人的脚步都变得匆匆忙忙,随便干什么事都会手忙脚乱。这是年轻首长惟一解决的问题。

  但除了那一点,他事事不满意。

  他有天对刘队长说:“我要解散你们这个宣传队。”

  刘队长一点不吃惊,知道他是干得出来的。

  “你们这个宣传队干不出什么好事来!”

  刘队长想,巡回演出该拉上他。西藏那糟极了的盘山公路,让他也跟着没完没了地坐车,尝尝屁股颠成八瓣的滋味。让他被大雪封在山顶,冻个半死,饿得发疯,他就知道怎么瞧这支队伍了。

  “干不出什么好事来!不然你们怎么连一个反击‘右倾翻案风’的节目也排不出来?”

  “排不出来。”

  “搞个小话剧!”

  “嗯。”

  “小歌剧也行……”

  “嗯。”

  接着他出了个剧情:有个老头子,就是“二十年代扛枪,三十年代受伤,四十年代过江”那类老家伙。这老家伙在“反击右倾翻案风”中混不下去了,想躲到医院。他买通一位科主任,把一位因公受伤的小战士轰出院,腾出床位给他。这勾当让一位女护士发现了。注意:主角是这个曾当过红卫兵的女护士。她发现老家伙行李里有象棋,由此推断他装病。她开始在病房里造反,就像当年攻占上海市委大楼那样英勇,结果让老家伙灰溜溜地逃出医院。女护士又去追那因公负伤的小战士。

  “怎么样?这剧情很完整吧?”

  “嗯。”

  “别以为我对艺术不在行……”

  “嗯。”

  “搞个小舞剧也不错嘛。”

  “嗯。”刘队长最后说:“可是不行。”

  “行!”

  “不行!”

  “肯定行!”

  刘队长担心地想,这样争下去会吵架的。他沉默一会,和颜悦色地说:“这样的东西搬上舞台准像瞎胡闹。”

  这下完了。年轻首长彻底对这个宣传队失望,决心解散他们。这些肤浅的、毫无政治头脑的傻瓜蛋。只会唱啊跳啊,肤浅得无可救药,要这种人组成的集体有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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