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严歌苓 > 一个女兵的悄悄话 | 上页 下页
二十六


  “我肯定倒楣倒在你手里。你说你们学校几十个人画一个女的,那女的后来哪儿去了?还有人愿意跟她结婚吗?”

  “别说话!”

  “我困……要是人家知道我自己送上门,准说我死不要脸!你们几十个人围着一个女的画,那女的臊不臊?那女的肯定嫁不掉。你们画画的都是流氓!”

  “胡扯,我可没碰过你!”

  “反正我以后不来了。”

  整个楼被突发的哨音惊得一阵颤栗。

  团支书底气很足,连续吹二三十声哨子不换气。哨声短促有力,足以驱净所有人的睡意。

  刘队长在黑暗中显得块头很大。楼上楼下骚动起来,大家对这事很熟悉,隔一阵子搞那么一次紧急集合,有人认为倒挺解闷。

  陶小童边打背包边想,肯定是那两个浑人的事败露了!她探头往院子里看,果然见刘队长和团支书全副武装,气势汹汹。看来真要逮人。这下好,他俩的蠢事算干到头了。

  蔡玲是全队打背包标兵。她背起背包就跑,只是睡得懵懂,记错了门的方位,头“咚”地磕了一下。这一磕她才醒了一大半,想起班长的床上毫无动静,便叫:“班长!班长!紧急集合了,快起来!”

  班长还在帐子里纹丝不动。她顾不上她了,跌跌撞撞跑出去,她总要抢第一名。

  队伍渐渐列齐了。大家睡眼惺忪地互相打探,出了什么乱子,队长显得这样气急败坏?他两腿叉得很开,手背身后,这是他大发雷霆的姿态。团支书还在没命地吹哨,更搞出人心惶惶的气氛。人们依稀猜到,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人到得差不多了。

  “立正——稍息!——各班班长——清查人数!”

  陶小童急出一身冷汗。彭沙沙在那里大叫大嚷:“咱们班的班长呐?!”一帮女兵群龙无首,都在前顾后盼。只有陶小童一个人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她想队长这一招也太狠了,分明想叫那俩人日后活不下去。她想扑过去替那俩人求饶,给队长磕头捣蒜。一片乱哄哄的议论。陶小童几乎要昏倒。这时有谁昏倒就好了,她想,那样肯定大乱,一乱就有转机。

  刘队长得计,他深更半夜把大伙折腾起来就为这个。他百事马虎,就在男女问题上最较真。他曾一再告诫部下,这方面栽跟斗顶不值,可惜了名誉,可惜了前途。他爱才,但越是有才的人他越不容忍他们在这事上放肆。他培养一个人才容易嘛,为了徐北方的提干名额他跑细了腿,像晚辈对长辈似地跟干部科的小干事们陪笑。为小半拉儿妈妈的调动,他都没使过那么大劲。徐北方提出为工作方便,必须住单间,也是他批准的。不图别的,只图这个美专生干点真活儿。不料他干出这种好事!刘队长伤心透顶。

  这时,人们一齐扭头,因为徐北方精神抖擞地出现在队伍末尾。与众不同的是,他没打背包,而是把被子像斗篷那样很帅地披着。他大声说明自己的背包带不幸失踪,只好这样随队伍开拔了。刘队长惊得一怔,刚想说什么,一个锐利的女高音突然出现在队伍另一端:“报——告!”人们又一齐把头扭过来,见孙煤衣冠齐整,背包打得一丝不苟,挺胸收腹地站在那里。

  刘队长立刻和团支书交换一个眼色。

  人们感到这俩人的迟到多少有点蹊跷,但谁也没拿准什么。因为人人都眼睁睁看见她与他从两个方向跑来,这幢楼是不可能上下串通的。

  陶小童诧异得几乎叫出声来。这怎么可能?除非那屋有个洞,直接把班长从楼上漏下来。

  刘队长起先是吃惊,而后是沮丧,接下去不知该干什么。他知道事情绝不会这样简单,但他又未抓住把柄。一股无从发作的怒火冒上来。

  “孙煤!身为班长,为啥迟到?!”他不甘心就这么放过他们。

  “下次一定注意!”孙煤“啪”的一声,来个漂亮的立正。

  “不像话!”他咆哮。

  大家从没见过队长的大圆脸上,有过这么可怕的表情。

  “是!”孙煤答道。

  队长气馁了。“你和你,”他指了徐北方又指孙煤:“下去给我写检查!”

  “是。”回答得别提多爽气了。只要现在混过关,下去宰他们都成。

  “好吧,你俩入列!”队长命令团支书把队伍拉出院门,来了个强行军。徐北方你小子既敢披着被子来见我,你就披着被子给我跑。谁掉队都行,就你小子不行。我就这么惩治你,为啥惩治你心里可太明白了!

  徐北方一再喊报告得不到答复。跑到后来,他急了,大喊一声:“老子不要这被子了!”

  他果真把被子扔到路上。团支书替他拾回来,顶在头上跑完全程。

  蔡玲回到屋里刚拉开灯,班长孙煤又把灯拉灭了。仅刚才那一瞬,蔡玲已看见一根背包带从楼上窗口垂下来。但她生性不爱动脑子,很快把这事忘了。楼上楼下两个窗口不过相隔两三米,对曾跳过伞的孙煤来说,可太不在话下了。只是刚才动作过于紧张,胳膊磨破了皮;那根背包带也太细,勒得肉疼。孙煤一夜未睡,这场惊心动魄的风险够她后怕一辈子。第二天刘队长悄悄问蔡玲:“紧急集合的时候,你们班长确实在床上?”

  “嗯。”她肯定地点着头。

  “确实?”

  “我喊她,我说:班长,紧急集合了!你没听见!快起来!”

  队长不耐烦地打断她,甩甩手走开了。

  蔡玲想,队长什么意思嘛?难道我是瞎子?床上躺着人我会看不见。她一遍遍回想,认为自己是有把握的:班长的蚊帐掖得仔仔细细,被子里分明是班长优美的曲线,还有床前那双拖鞋。

  缺心眼的蔡玲怎么也不会想到,那是班长精心布置的“空城计”。她从西藏买回一个掸床用的黑色耗牛尾巴,往枕头一放,活像一堆头发。用这么简单的办法,就把老实的蔡玲哄住了。

  不过孙媒永远不再用这法子哄谁了。这次冒险搞得她心力交瘁,她可受够了。再说,紧急集合的第二天,队长就派团支书进驻徐北方的单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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