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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颗勒”这畜牲挨了两脚,以为是莫大鞭策,干得更卖力了。有时不得不给它吃点安眠药,提防它对付来视察的首长。

  下水道被挖开,一节节疏通。一群群潮虫往外爬。最终发现洗衣台下面堵得最死。蔡玲伸手去掏,别提掏出多少宝贝,光手绢就十来条,还有口罩和一堆袜子。蔡玲认真地把这些臭气熏天的东西漂洗干净,然后叫全队来认领。徐北方领走的最多。其中一只墨绿色尼龙袜,据他说半年前就银灰的,大家死活不信。他立刻取了另一只来作证。以后就见他一双腿穿两色袜子。

  团支书王掖生脱光了膀子,身上溅满泥点。他干活时最讨厌游手好闲的人在眼前晃,比如这个徐北方。他仅刨了几镢头,就说人太挤,干这活根本不需要这么些人。不一会儿就见他端了画架子,画那两棵枇杷树。树上总共结了十来个果子,比羊屎蛋大点,有啥画头?他觉得他装模做样,其实是懒骨头,不想干活。团支书对这种人从不进行口头教育,那样毫无效果,他只是闷头苦干,用双倍的力气拼命干,让这种人看着惭愧。

  其实徐北方一点也不惭愧。他甚至连团支书那渗满汗星子的方方后脑勺都没去注意过。他只觉得每天让他画画的时间太少了,时间都被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占满。令他奇怪的是,许多人都把这些莫名其妙的事当最正经的事来干。他觉得要干的事太多,而时间却被白白浪费掉。他想按自己的准则过自己的日子,就这么回事。他谁的账都不买,谁也别想改变他。他刚才干活时偶然抬头,发现一片深绿中露出几点嫩黄。不知怎么,他被这几个可怜巴巴的果实感动了,这是树挣扎着表现的一点生机。那些长势不良的小果子妙不可言,它挂在过于茁壮、茂密的树上,令人心酸地为夏天捧出一点奉献。这一点奉献已是它的全部。

  他拿出画笔,调好颜料,刚才找到的那点内心感觉已经没了。这时,他才看见那个一起一落的方方的后脑勺。他干得那样认真卖力,一下一下抡着镢头,动作均匀得像部机器。他这个形象鼓动着一群人煞有介事地忙,其实这里挤不下这么多人。大家相互妨碍,却忙碌得十分融洽。他画了三两笔,突然恨起这帮呼哧带喘的人来。

  许多人弄得满身泥,似乎就得到了某种证明,退到一边,聊起天来。像团支书那样傻干,他们认为是大可不必的。他们跑去看徐北方的画。画上一片含混,有人评介说“像屎一样”。于是人们开始乐。徐北方并不恼,也不乐。他有意要表现这种“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的气质。他压根不把这些人的看法放在心上。

  炊事班小周挑着猪食走过,众人把注意力移到他身上。他剃个青光头,表情很超然。

  “这家伙病得不轻!”有人说,“据说医生怀疑他得的是‘幻想狂’……”

  小周最近一直在给中央军委写信,说他发现了一种战备粮,只要啃手指头那么一点,就能一整天不饿,而且保证营养。他还把它搞出一套理论,写了本书。他热衷地推荐自己的发明却得不到认可,这使他大惑不解又委屈冲天。有次他拿了块东西去找军需部门的首长。首长恐惧地看他把拇指大的一块“战备粮”吞下去,忙问:“要紧吗?”他说完全不必在乎胃的异常蠕动。他非得请首长尝—块,说:“您吃吃看,随时把感觉告诉我。假如大家都不把感觉告诉我,我就无法对它进行改进。虽然说它目前的味道差劲,但我认为这是个次要问题。”等他一走,首长就把那东西以窗口扔了出去。他连续跑了许多首长家,结果全一样,都把他的发明从窗口扔出去了。终于有一天,来了两名精神病大夫。大夫很和蔼地跟他谈了一阵,对他的重大实验表示极大关心,又翻了翻他床下堆满的手稿。私下里跟刘队长说:“病状比较明显。”

  从此吴太宽不让他做饭,只让他喂猪。大家还是担心,伙房那几只大铅桶一模一样,哪天他把盛饲料的跟盛面条的弄混就惨了。吴太宽还不许他写字看书,不许他拿大顶,不许他用鼻子吹笛子。他也从此不吃饭,每天吃块“战备粮”。事实证明,他没饿死。

  从小周开始,人们对周围的人都警觉起来,总想在谁身上发现异常现象。比如某人特别爱剪报纸,各类报纸都有他认为事关重大的文章;于是报纸一经他手就千疮百孔。比如某人半夜老讲梦话,每次都是啰啰嗦嗦地检讨自己。包括刘队长的两个儿子都不大对劲。有天小半拉儿在马路上挨了打,大半拉儿不但不帮,还高兴地到处说:“这矮子给人打死就好了,那我就成了独生子,独生子不用插队落户!”还有还有,那个小号手伊农,每天对着墙歪着嘴练号,练得楼上楼下的人都脾气急躁起来。连牧羊犬“颗勒”也多少有点疯疯癫癫,总见它吐着舌头煞有介事地跑来跑去,不懂它怎么成天都那样忙。只要留心,从任何人身上都能找着类似小周的蛛丝马迹。

  听众人谈得热闹,徐北方慢慢收起画架子,说:“这年头,除了正常人,什么人都有。有句名言:‘我们如此紧密相处,但又彼此孤独得要死’。”他估计别人没听懂他的话,管自走了。手表放在皮鞋里,皮鞋挂在画架上,他自己赤着脚。

  陶小童主办的第一期黑板报出来了,许多人挤在那里看。黑板一分为二,左边写好人好事:董大个老婆生孩子,收到一笔匿名汇款;伊农家里修房子,收到一笔匿名汇款;团支书王掖生家粮食歉收,收到一笔匿名汇款;彭沙沙母亲犯哮喘病,也收到一笔匿名汇款。经过复杂细致的调查,终于搞清:董大个家收到的钱是彭沙沙寄的;彭沙沙家收的钱是伊农寄的;伊农呢,是团支书寄的;团支书呢,是董大个寄的。

  这故事又巧妙又圆满,陶小童写起来得心应手。黑板的右边,只写了寥寥数行,因为她挖空心思也想不出什么是“不良倾向”。团支书看后很不满意,所谓“不良倾向”一则是声讨某些人给狗吃安眠药;另一则更不着边际,大讲起牙齿保健来。

  他找到陶小童:“不良倾向是思想上、作风上的,你咋回事?”

  陶小童认为不少女兵晚上上了床还吃零食是个严重问题。她说:“我怕她们没几年就得拔牙……”

  “那是医生的事!”

  “可我就是恶心在床上吃东西的人!”

  “谁让你负责卫生来着?”

  “不讲卫生是愚昧的表现……”

  团支书很反感地叫她闭嘴。没想到这姑娘这么傻头傻脑,有关思想作风,她一点都没开窍。他耐心告诉她,比如徐北方那家伙是个“不良倾向”典型,违反战士着装条令,穿着四个兜的演出服到处逛,还戴手表,穿皮鞋,住单间.他那房间从来不让任何人进,连内务检查都对他免了。谁知道他整天在屋里干什么?

  谁都想知道徐北方在他的屋子里干什么。他那间小屋令人神往又令人狐疑。

  有人向队长通报了一件极秘密的事,有关徐北方那间小屋的。

  队长一听就犯了高血压。他想,对徐北方这小子他偏袒得太过分了。他烦恼地在屋里踱步,又把团支书叫来,表示对徐北方不能再姑息下去。

  “我不行了,坚持不了……”

  “求求你别动!最关键的两笔!”

  “你疯了,那么大嗓门?”

  “求你别动,珍惜时间,姑奶奶!”

  “天太热,你看我这汗!……”

  “手再往前伸,最好让血管突出来!”

  “……哎,你过来干什么?!”

  “我不会碰你的。画画的时候我绝不碰你。你现在对我不过是静物,或写生对象……”

  “别人要知道这事,准说我是个浪货。”

  “他们愚昧。”

  “这事肯定会被人发现!”

  “别动!别跟我聊天!”

  “你画这画有用吗?”

  “不知道。”

  “肯定没用!”

  “管它呢。别跟我聊天!……”

  “不聊天我就要困了。你困吗?”

  “……”

  “哎,你说什么叫失去贞操?我这样叫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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