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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元庚迈着一高一低的步子,走到书桌前,坐下去,从身上的一大串钥匙里抖出一把,打开中间的抽屉。女人的话他爱回答就回答,不爱回答,他就由她们去说,爱说多少句说多少句,说到过了头,他一个耳掴子甩过去。

  “你真派了六个人盯我一个人?”

  他从拉开的抽屉里拿出个缎口袋,半尺见方。

  “嫌多嫌少?”

  “我咋没看见他们呀?”凤儿像是对自己的兴师动众的身份死心眼地好奇。

  “没看见,就对喽。以后出门,别打主意逃跑,街上卖麦芽糖的、磨剪子的、担剃头挑子的,没准都是我派出去盯你的。”他说笑话似的。

  他把一颗枣儿大的珠子放在桌面上。凤儿快手快脚地一把抓起来,对着门外进来的光亮看着。

  “喜欢不?”

  “给我我就喜欢。”

  “让首饰匠给你镶个项圈。”

  凤儿眼睛打着钩往他抽屉里瞅。“让我看看,还有啥?”她一屁股坐到书桌上。

  “乖乖告诉我,今儿干啥去了。说了里头的宝贝全是你的。”

  “叫担剃头挑子的乖乖地告诉你呀。”她朝他抿嘴一笑。“张副官枪法好,你咋不派他扮个磨剪子的?”

  “盯你还用吉安?那不是大材小用?”赵元庚根本不理会她对他抽屉的贪恋目光,用力一推,把它关上了,又上了锁,一面说着:“老听人说夜明珠,从来没见过。这东西夜里真发光哩。”

  凤儿说:“哼,把我爹叫盗墓贼。”她又去端详那颗珠子。“你们把谁的墓给盗了?”

  赵元庚把他撮紧的嘴唇凑到她脸上:“这可是拿两门炮换的。”

  “刚才我从客厅门口过,那八仙桌上新添的瓷器,我看了看,好东西。说,掘了谁家祖坟?”

  “不愧是盗墓贼的闺女。”他在她腮上轻轻咬了一口,向门口走去。

  凤儿在他身后说:“叫‘敲疙瘩’,不叫盗墓!”

  等他刚跨出门,她就赶紧跑到脸盆架边上,撩起水搓洗那个带鸦片、人丹、韭菜味的嘴唇印。他听见了水的声音,满脊梁的得意:喜欢不喜欢我,由不得你,你还是我的。天下好东西都未必喜欢我,但只要我喜欢它们就行了,这由不得它们。

  第二天下了场雨。这是大旱两年后头一场痛快雨。从黎明一直下到中午。下午地就干了,却很凉爽,像是秋天。

  凤儿说四奶奶带着她两个女儿去马场骑马去了,她想去看看。赵元庚突然来了一阵快活,通知警卫兵去备他的坐骑,又叫上了张副官。

  凤儿进门到现在,已经和其他几个奶奶混得很熟。赵元庚给她的进口衣料或者口岸城市泊来的其他稀罕小物什,铜粉盒、抽纱手绢,小暖手炉,她都会转送给她们,并让她们都觉得这份礼是出于她对她们独一份儿的情谊,是没有其他几个奶奶的份儿的。她们最初由于对她的妒忌而结成的同盟已经一点点被她这“独一份儿”的小恩小惠逐渐瓦解了。尤其是四个奶奶的女儿们都很喜欢凤儿,这个十九岁的小妈其实就是她们的玩伴,会熬糖稀给她们做小米糖、芝麻糖,还教她们用草叶子吹哨,吹出画眉和百灵的叫声。她们的五妈于是替她们自己的母亲当了保姆,让那四个奶奶安心凑成一桌麻将,玩小输小赢。四奶奶原本最嫉恨凤儿,因为凤儿把赵元庚对她那份宠爱热乎乎地就夺去了。但她的两个女儿离不开凤儿,因此她心里也对凤儿减了几分毒怨。赵元庚带着张副官和凤儿来到马场。并不见四奶奶和两个女儿。他跳下马,凤儿尖叫起来,说他让她一个人骑在马背上是想活活摔死她。

  “没事!这马可好骑,比我手下哪个兵都听话!”赵元庚说。

  凤儿吓得快哭出来,又不敢往马下跳。两手拉住缰绳,人却直往后仰,像是离马头越远越安全。

  “坐直喽!”

  “它咋老打转?!……”

  张副官骑在自己的马背上,左左右右地跟着凤儿的马打转。“别把缰绳往一边拽!两手放松,它就不转了!”

  “不行,你抱我下来!”

  赵元庚哈哈大笑:“还说要你做随征夫人跟我去湖北呢!……”

  不知怎的一来,凤儿的马突然窜跳起来,先抬前蹄,再尥后蹄。赵元庚一句呵斥刚出口,马已经把凤儿扔出去,老远地落在地上。

  赵元庚这一下显出腿拙来,脚颠得忙乱至极,结果还是让张副官抢上前去,搀扶起凤儿。

  “你把那六个人打发走,自己盯我,为啥?”凤儿趁张副官伏下身时小声问道。

  “你要杀两个人呐?!”张副官趁着拉她起来时说。“这马从来不惊,欺生呢!”张副官大声对他的表哥说。

  凤儿满身地拍打尘土,嘟嘟哝哝地说她再也不会上马了,她从小就怕牲口……

  “马是惊艳!”赵元庚走到马跟前,在它屁股上拍了拍,又伸手捏了捏凤儿的脸蛋,哈哈大笑。

  “还笑!没问问人家骨头摔碎几块!”凤儿说。

  “我一喊这畜生就已经明白了。我一看就知道那不是硬摔,不碍的!”

  张副官看看男的,又看看女的,摘下手套,手心粘湿。这下没事了,一男一女老夫少妻在逗着玩呢:赵元庚又抱起凤儿往马背上搁,凤儿踢腿打拳。

  “怕骑马还行?我怎么带你去湖北?”

  凤儿只是挣扎。赵元庚越发乐呵。他们乐得张副官都羞了,低下头,不行,还是觉得自己碍事,打算走开,却听到凤儿“呃”了一声。抬起头来,发现她的脸抽紧了,美色顿时消退,一阵丑陋飞快掠过;这丑陋是女人们为生育繁衍所付出的代价。凤儿是在用全部力气压住一阵怀胎的反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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