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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凤儿的叫喊声宽亮高拔,一副天生的刀马旦嗓音。

  院子里所有八仙桌周围的笑脸都呆住了,转眼又都窘坏了。

  “抢人啦!……”嗓音突然又婉转凄切起来,抖擞着环绕院墙,成了一声大青衣上场前的哭腔。

  所有客人们你看我我看你,很快一种“看好戏”的笑容浮到脸皮表层来。新奶奶凤儿还在长呼短啸。与赵元庚同桌坐的政要们觉得拿出任何反应都会太拙,只好端酒杯、夹菜、假装耳背,好在他们大多数都是耳背的年纪。其他桌上的客人们就不客气了,都朝那个发出呼救的方向探望,再反过来探望赵元庚的脸。他的脸细看跟张副官有一点相像,因为两人是姑表亲,只是神情上一武一文,让他们断然成了两个人。只要赵元庚坐着,人们都会觉得他挺拔周正,个头高挑,一站立起来,人们又大失所望。他早年受伤的腿使一根筋络短了不少,所以那条腿打了个永固的弯,行走起来一窜一蹴,看起来就大失稳重。人们于是便为一副上好的身板暗暗喊冤。

  就在新媳妇头一声叫喊出来时,一个张罗杂事的勤务班长对响器班的吹鼓手们吼叫:“吹呀!日你奶奶!……”

  吹鼓手们坐成两排,一人捧一碗滚烫的茶正在喝,听到新媳妇喊“救命”,又听勤务班长呵斥,竟然来不及放下茶碗拿起家伙。他们是头一次进这样的深宅大院,见什么怕什么,每听一句话都在心里过三遍才吃准。等他们找到地方把茶水搁下,七八个士兵已端着长枪向后院洞房跑。

  “站住!”赵元庚突然喝道。

  士兵们全站住了。

  “向后——转!”赵元庚又喝道。他一只脚在桌下虚着,足尖点地,使他自己两个肩膀大致一般平。他的黑马褂里穿着军装,于是肩膀棱角锋利,和民间的一般新郎官是绝不相同的。

  他突然一改军旅腔调,对持枪士兵软软地甩了甩手:“回去吧,本来没啥事也给你们吓坏了!”

  士兵们还是进退两难地站在那里,枪有的竖着有的横着。客人们听说赵旅长不像其他军队长官那样,常常拖欠当兵的薪饷,就是军事训练太次,骑兵连的骑兵骑马都跟小媳妇骑毛驴走亲戚似的。

  旅长对所有人抱了抱拳:“受惊了各位,”说着他哈哈哈地乐起来。人是个瘦人,却有胖弥勒佛的笑声。他回肠荡气地笑了几声,说:“女人哭嫁呗,算啥新鲜事?爹妈养一场,那可得哭哭!……”

  喊声没了。

  “来来来,压压惊!”赵旅长端起酒盅,站立起来。“这更说明凤儿是个好闺女!为凤儿干了!”

  客人们又一次呆了。这个赵元庚一条腿长一条腿短的皮囊里,究竟包藏几个不同的人,他们从来弄不清。他们只明白他绝不止豪爽、勇猛、爱兵如子,也绝不止残忍、贪婪、侠义。

  “这才叫好女子。”他说着坐下来。一只脚虛点着地,耗费的体力不亚于金鸡独立。“真是重情分!”

  客人们还是不知如何解他的意思。

  “本人这是夺人所爱。”赵元庚说着,脸上似乎漫过一阵黯然,紧接着就大大咧咧地笑起来:“不瞒你们说,凤儿原有一位如意郎君,不幸她和他有情无缘。不过,凤儿对那小子的一番痴情,我是很敬重的!”他又一口干了一杯酒。

  人们再看见赵家的五奶奶,是半个月以后了。她总是跟在赵元庚身后,看不出是情愿还是不情愿,但乖巧还是乖巧的。女人认了命,也就开始惜福。凤儿脸上,就是那种认命、惜福的安详。比起刚嫁过来时,她瘦了些,大奶奶李淡云从她自己屋偷偷看凤儿,发现她只要误以为是一个人独处,总是呆呆的,手在腿上轻轻拍着板眼,心里似乎在唱曲消磨。

  李淡云跟丈夫说:“再喂喂,就喂熟了。眼里看着没啥野性了。”

  凤儿还是很少主动对丈夫笑,更不主动跟婆婆说话。老太太指桑骂槐地说她还没死丧门星就上门,凤儿听了也就听了,一点别扭也不闹。

  人们是在凤儿进门的第二个月才发现她是如何一个爱说爱笑的人。她说话你得当心,不然就给刺着了,或者成了她笑话的靶子。

  这天她跟赵元庚说她要逛街去。进了赵家她一回没出去过,当然知道她是出不去的,想都甭想,脚往大门槛外一跨就会让几杆长枪挡回来。她跟丈夫撒泼撒娇,还是没用,赵元庚说:“这你都不知为啥?”她说:“为啥?!”“我信不过你啊!”这一句话一说出口,她什么也不用理论了。假如问他:“那你啥时能信过我?”他会搂着她说:“没那日子。”“那为啥?!”“这你还不知道?我醋缸一个啊!怕你又跑回那姓柳的后生那儿去。”赵元庚正如他自己宣称的那样:是个头等大骗子;因为头等大骗子只说大实话。

  赵元庚应允她出去逛逛,买些衣服料子。凤儿乘着骡车直奔城东。下了车,她进了一家绸布庄,让伙计一匹一匹地给她取料子,往身上比划。最后她让他撕了两块绸子,都是做夏天衫子的。绸布庄有个边门,门外有个卖伞具的摊子,各种纸伞撑开,层层叠叠,给朝西的绸布店做了遮阳篷。凤儿从绸布庄出来,挑了一把最大的纸阳伞,往卖伞的手里扔了一把小钱,一看就够买五把伞,同时打着那把大纸伞拐进一条偏街。

  偏街上有几家中医诊所。凤儿走进街当中的那家。等她出来,是一个钟点之后了。太阳已经落到了山后。她刚刚从石头台阶上下来,就有一只手伸过来搀她。是张副官的手,戴着白色棉纱手套。

  凤儿从手套看到他脸上。他的目光和她是错开的。

  “五奶奶留神,这块石板滑。”

  凤儿把手抽回,明告诉他她不领这份情。

  “你表哥让你来盯梢的?”她问道,拿他消遣似的笑着。

  张副官把另一只手上夹的烟头往地上一丢,马靴往上一捻。他并不怕凤儿看见地上一模一样的烟头已经有五六个。

  “嫂子,战事不断,旅长不放心……”

  “早知道张副官在这儿听着,该让郎中大声吆喝,省得你听着费劲,”凤儿笑嘻嘻地说。

  “嫂子,你可冤死人了……”

  “谁是你嫂子!”她有点打情骂俏地一扭身。

  两人一前一后,边说边走地出了偏街。大马路上,生意淡下来。茶摊子在拆阳棚,卖水煎包的在揉最后一团面。

  “要是我表哥知道你身子骨不好……”

  “张副官不是都听见郎中的话了?回去跟你表哥打个报告……”

  “我不会告诉他的。”

  凤儿站住了,转脸看着他。他狠狠地看了凤儿一眼,可以看出他是下了决心要看她这一眼的。之所以下决心,是他明白这样的“看”会看出事,至少他那边会出事。

  可凤儿偏要看他,好像在说:我知道你打什么主意;不外乎所有男人对我打的那点主意。又像在说:你要敢你就上,弄顶绿帽子让你表哥戴戴。

  “张副官,先走了,啊?”她转过身去,朝停在马路那头的骡车招招手。

  “你的伞。”

  “张副官替我拿回去吧?”凤儿乐弯了眼睛。

  “叫我吉安吧。”

  “嗯?”

  张副官像是吃尽了她的苦头,惨笑一下,不再说什么了。

  等凤儿回到家时,天已黄昏了。她走进后院,直接进了赵元庚的书房。旅长吃饭打盹都没有准时辰,这一刻正歪在木榻上养神。脚头的小凳上,坐着个十四五岁的小兵,正给他捏脚板。听见五奶奶进来,赵元庚睁一只眼,看看她,又闭上。小兵马上起身,立正,退出门去。

  “回来啦?”

  “敢不回来?”凤儿说,拖着鼻音:“派的人盯得那么紧。盯贼呐?”

  “不盯紧我敢打盹吗?四奶奶出门,我要是也派六个人跟着她,她说不定还嫌我派得不够呢!”一边说着,他一撩腿起来,又长又透彻地伸了个大兽般的懒腰。

  凤儿似乎听进去了,安静了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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