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严歌苓 > 谁家有女初长成 | 上页 下页


  陈国栋一把扯住巧巧的手。一辆机动三轮后面挂着“轿子”,醉醺醺擦着两人过去。陈国栋自家兄长那样对巧巧说,看着点,城里人开车野惯了!他语气中的担惊受怕和焦躁使巧巧感觉那黄桷坪人的无限信赖又回来了。信赖使她不愿从这男人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怎么能对这个陈国栋认生呢?他连着曾娘,曾娘连着李表舅,李表舅是全黄桷坪人打是疼骂是爱的“舅子”啊。

  一个猜不透的原因使长脸警察晃晃悠悠朝这边来了。一根手指顶着滴溜溜打转的大檐警帽,嘴角斜出半根烟。他说:“站住!”巧巧感到陈国栋的手微妙地抽动一下,放开了巧巧。近得已能看见那张长脸上的五官了。随之是五官间的冷漠,那种见人见鬼见多了,带牢骚的冷漠。深夜值勤值得百无聊赖,非找出点麻烦来提提神的典型油子警察。小叫花子称呼的“保长”,近得连他带烟垢的牙也看清了。他说:你俩是干啥的?

  陈国栋没答话,只笑了笑,样子是没懂他的提问。

  “问你俩是干什么的?”他恶起来。

  巧巧见他这时正盯着自己。她明白了,他从她进入他的领地就没有停止对她的留神。她缩坐在尼龙包上也好,她伸展开来睡在长椅上也好,她这一个多小时都在他的掌握中。巧巧莫名的一阵畏缩,似乎触犯了她不懂却存在的戒律。或许好端端的黄桷坪不呆,跑到千里之外,就是个触犯。她听陈国栋解围地说,她是来走亲戚的。她看一眼陈国栋。他说谎说得如此自如,连巧巧都要相信自己是来闲走走、闲住住的乡下亲戚。陈国栋笑得不卑不亢,也没去口袋掏香烟盒,像其他被警察找了别扭的人那样,先敬根烟做个低级拉拢。

  “走亲戚?”警察迅速看看这男人,又看看这女孩。女孩还只是女孩。“走什么亲戚?”他面孔对着巧巧。

  巧巧觉得自己身上疑点不少。她笑了笑,笑得很不巧妙,她知道。

  “这不是嘛?”陈国栋接过训问:“走我这个亲戚,我是她表哥,我……”

  “我问的是你吗?!”警察拔下嘴里的烟卷,往地上一砸,一脚踏上去。动作果断,狠狠的。能想象他捆人、上铐或耍那根警棍的劲头。他动作的抢白远超过他的言语。“他是你表哥?”

  巧巧赶紧点头。谎扯得不算太大,不要认真的话,黄桷坪的人谁同谁都沾点表亲。她垂下眼皮,在长脸警察面前老实巴交地立正。

  “那你刚才咋一个人在候车室里呆着?呆了两小时?!”

  巧巧想说,没两小时,一个多小时而已。她却没吱声。不能和警察抬杠。她感觉长脸警察两束很亮的目光正把自己照在里面。他似乎让她知觉到,这是他给她最后的机会,回到他的保护中的最后机会。许久后,巧巧来回想这个夜晚时,才真正明白,那确是最后的机会,来自那位长者般严厉却明明为你好的壮年警察。这时的巧巧抬眼看看他阴沉的长脸,又瞥一眼陈国栋。这一系列细小举动后来全被巧巧一一记忆,被一一回想,那时的巧巧把这时的巧巧看得清楚之极:凭什么你就相信了他叫陈国栋?凭什么你就把自己交给了一个自称陈国栋的陌生男人?……

  “我弄错了火车班次,害她等了一个多小时!”陈国栋表情坦荡荡。警察瞅着他,似乎说,好,表演得很好。

  许久以后巧巧才明白自己就从这时刻开始闯那场大祸的。那时她回头来看这一刻,这个关头,想,长脸的警察大叔突然翻脸就好了。像她在录影带里看来的所有不动声色的冷血警长那样,把一对显然有疑点的男女扣下来,细细地审,使审出的结局和他警犬般的直觉渐渐成一个等数。

  长脸警察这时见那年轻的同伴走近来,回头说,没事,给你媳妇打电话去吧。表面上的刺儿能挑的他都挑了。表面上看事情大致合情理,他可以向自己的职业良心作交待了。乡村少女还毕恭毕敬立正在他面前。四十大几的警察对自作自受的女孩子见得多了。她们不需要他来救她们,他也救不过来。有打的,有愿挨的,这也组成情理世道。他厌倦地朝这一男一女摆了摆手。手势是清清楚楚两个字:“快滚。”

  两人快步穿过马路,怕警察变卦似的,走入幽深的街道阴影。巧巧在暗处回头,见长脸警察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很无力的样子,双肩垮塌,完全没有成绩感的一个夜班警察。不知为什么巧巧突然想到了潘富强。一个奇怪的想法在许久后大错铸成的巧巧心里挥之不去,那就是:潘富强和这夜素昧平生的壮年警察一样,是知道底细的。此类女孩涉身的此类故事的底细,其实是个颇为普及的乡村女孩的故事,有无数个巧巧看不见的同类,都是山窝里窝不住的金凤凰。

  就在巧巧随着叫陈国栋的男人走出长脸警察的视野时巧巧感觉到一阵完全没有道理的恐惧。深深的恐惧其实是来自宿命之感。只读了五年小学的巧巧当然不拿自己此刻的迷乱心境当真。她只想一到旅馆,和曾娘她们会合,就全妥了。陈国栋和她天上一句、地下一句地聊着电视连续剧,夜晚的舶来品市场,以及深圳、珠海。巧巧觉得和他挺谈得来,他从来不说“你连这都不知道”这样的话。也不戳穿巧巧大部分在不懂装懂。一路已聊熟了,她开始喜欢陈国栋不大不小的说话声音,文质彬彬却有五花八门的见识。他们在找那个叫“延河”的旅社。“延河”这样的名字对巧巧这代人已引不起任何有关革命或神圣的联想,基本上已没有任何意义。巧巧随陈国栋经过一些还没收摊的水果贩子,一个个瓜果摆得如同巧巧从电视里看来的团体操。陈国栋告诉她,样子货的瓜果主要是摆给外宾的,西安的各种小贩,包括火车站的小叫花子都会拿英文讨价还价,拿英文耍贫嘴。巧巧就说她长到二十岁从没见过一个黄毛蓝眼的人。一些没关门的小馆子是专为巧巧这类刚下火车的人开的。铺子里带油腻味的灯光泼在街上。也不是油腻味,是油腻的刷锅水味。陈国栋问她要不要吃点东西。她的确饿透了,却说不想吃什么。但陈国栋看破了她的识相,在一家小铺买了几只包子。然后抓过她手里的尼龙包,让她腾出手来吃包子。巧巧觉得陈国栋对她不仅已熟识起来,并且已变得体己了。巧巧一下感到庞然大物的陌生城市也友好了许多。一群人很热闹地从街心公园走出来,都是老大不小的男女。女人们拎着塑料袋,里面盛一双高跟鞋。陈国栋告诉巧巧,那是自发性的露天舞会,刚刚散场。一台录音机兴致未尽,还在怨声怨气地唱。巧巧顿时认为心里的那点惴惴很乡巴佬的:这些陌路男女就在一台录音机的召唤下聚了头,开始了皮肉贴皮肉的相互了解。提高跟鞋的女人们想必是舍不得拿那些鞋来走路,想必那些鞋走路是受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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