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严歌苓 > 谁家有女初长成 | 上页 下页


  因此巧巧是怎样也要离开黄桷坪的。世上哪方水土都比黄桷坪好,出去就是生慧慧的肺痨也比在黄桷坪没病没灾活蹦乱跳的好。曾娘一定领小梅、安玲去了茅厕,又去买盒盒饭,顺便拐进个商店。巧巧替她们编排出一个半小时的节目。一个警察走过来。一个长脸的无精打采的瘦警察,背着两只手,自己也不喜欢警察的角色。警察在离巧巧三步远的地方停了一下,看看这长相不赖的乡下女孩有没有疑点。又拿不准什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地走开了。小要饭们叫他“罗保长”,他说“去去去”。百十来个旅客排着打盹儿的队伍往检票口走,大喇叭里的女广播员报着车次,不甘心疲惫和乏味,把平直重复的句子念得很崎岖。令巧巧这样不懂什么是“逻辑重音”,也弄不准“抑扬顿挫”的黄桷坪女孩觉得十分动听,比曾娘的一口话还中听。

  曾娘是镇上李表舅的远亲,也不知李表舅是黄桷坪哪一家的表舅,因此他便是全黄桷坪老老少少的表舅。在黄桷坪,“舅”和“舅子”有联系的,因此人们都对这表舅有作弄和占便宜的意思。李表舅开录像店,你从镇上马路上过,就听得见他店铺里“嘿、哈”的打斗声,电影院的生意都到他那间带被褥气、泡菜气、鞋袜气的铺里去了。李表舅给公安局判过半年,说他趸的进口录像带里不止“嘿!哈!”还有些“嗯……啊……”的带子,仅在早上三四点放,放出来屏幕上只见一色的皮肉。李表舅就为这个蹲监去了。半年监蹲下来,县公安局的人像是同他处朋友的意思来了,不时有吉普停在他家门口。

  李表舅的远房表妹曾娘就是从吉普车里钻出来的。头天晚上她坐在小梅家,用把镂花小折扇拍打着装在长丝袜里的腿,撵蚊子小咬。她告诉女孩们什么是“流水线”:就坐在那里,只管做自己那一个动作。“流水线”证实了慧慧的说法,在女孩们心目中它不仅轻松容易,并且美好,“流水线”末端就是一枝有茎有叶、活灵活现的绢绸玫瑰,要么就是百合、凤仙、吊金钟。第三天曾娘到巧巧家来,把一摞十元钞票捺在巧巧妈手心里,说是预付巧巧头一个月的工资。巧巧妈唬坏了,眼泪也流下来。她自己也不清楚吓她的是什么,是从未一把抓过这样大一笔钱,还是这把钱替换了巧巧。巧巧上路的清早,妈脸上的惊唬还没过去。她把那一大把钱捺在巧巧手心,用的力比曾娘还大。巧巧和妈拉扯了一阵,两人都是恼火的样子,都是泪汪汪的恼火。最后巧巧妥协了。妈说到“在家日日安,出门步步难”。妈把连夜缝的一根裤带扎在巧巧腰上,贴肉扎的,叠成长条的钞票平整地塞在里面,不理会巧巧犟来犟去地闹:又不是你二十年前走县城!把人家弄成个乡下佬!

  巧巧又垂眼看表。表老大的一块,带子太长,是直接从潘富强腕子上褪下来,带着潘富强的热气,戴到巧巧臂上的。潘富强一手逮住巧巧的手,一手把表径直向上抹,直抹到接近胳膊肘,才戴牢靠。潘富强算起来跟巧巧爸同辈,是黄桷坪的大辈分,不过所有黄桷坪的女孩都连名带姓叫他潘富强。后来他做了镇长她们也不改口。所有女孩都像巧巧一样怀一份秘密妄想:哪天能顶替潘富强的爱人朱兰。所有男人的婆娘都是婆娘,只有潘富强的婆娘是“爱人”。因此女孩们都不要那个辈分,跟他没大没小叫他潘富强。使巧巧们暗生妄想的是潘富强的经历。潘富强当过空军。女孩们并不知道空军里也有煮饭、喂猪、种茄子黄瓜豆角的。女孩们认为潘富强是上过天的人。潘富强是因为把爱人朱兰偷偷藏到黄桷坪来生第二个娃娃而受了处分,从天上处分到地下。在潘富强把手表往巧巧胳膊上捋时,巧巧突然发现他眼睛里有一点水牛似的哀伤。哀伤使潘富强眼睛大了许多,也暗了许多。嘴里却还是一贯的潘富强:常看着表啊,人家把你卖了你也晓得哪时候卖的!深夜十二点西安车站里的潘巧巧想着潘富强的哀伤是怎么回事。他对巧巧也有着相似的一份妄想。年长她十多岁,大她一个辈分都不碍事的,只有是爱人不是婆娘的朱兰在中间弄得他们不三不四。巧巧觉得出了黄桷坪的自己很快会变一个人的。对于一个新的巧巧,窝在小沟沟里的黄桷坪和窝在黄桷坪的一切人和事,都不在话下;那一点点作痛的留恋,那由潘富强引起的一点儿不好过都会很快过去。

  从一个昏沉沉的浅睡中醒来,巧巧面前站了个陌生人。一个男人。她不知自己什么时候上了长椅,拉开架式睡了起来。还没来得及想曾娘她们怎么了,男人先对她笑起来。男人戴副眼镜,笑着一个白净书生的笑。他说,你是潘巧巧吧?巧巧点点头,眼珠在眼眶里瞪得发胀。是个文绉绉的男人,下颏尖尖的,要是头发剃短些,会像镇上中学的语文老师。男人伸过手,巧巧一看不好,语文老师不会戴顶针般宽大的金戒指。巧巧给他抓起手来,握住,还上下悠两下。男人说自己叫陈国栋,是曾娘的朋友。他看巧巧眼睛紧紧追问,曾娘她们呢?!……他说,她们到处找你,找不到,急死了!巧巧想分辩:我从下了车就等在这儿,半点都没动,一泡尿胀慌了都没敢动。叫陈国栋的男人没容她插嘴,脸上是由衷的焦虑和嗔怪:你看看,你躲到这来睡觉,害得她们到处找!就差叫警察帮忙找人了!巧巧想说,对头,是有个警察。巧巧对叫陈国栋的男人闪电般一笑。不管错出在哪儿,她都先认下来。

  从车站往外走的路上,巧巧明白了事情是怎么了,曾娘实在找不到巧巧,只好交待这个叫陈国栋的表侄继续守在车站,自己带小梅和安玲先去旅馆了。她们实在找不动了。巧巧想都没想,这番话是否合情理。巧巧的脚肿到新的人造革凉鞋外面来了,厚厚的两坨给她自己搬动着。巧巧脑子也不动就接受了陈国栋的说法,心想,还是世界太大的缘故,曾娘自己把个活人搁在哪里,都会记不得。她走在陈国栋后面,同他差两步,不能马上就同这个城里男人平起平坐,乡村女孩的知趣和得体,给巧巧很乖的一副模样。许久以后,一切都不能挽回的时候,巧巧会回顾这时的自己。那时她将此时的自己看得很清楚:轻信,胆大妄为,急于马上讨得城里人的认同。讨到这个自称陈国栋的男人的欢心。那时什么都败不回了,她清清楚楚看着此刻的自己,完全是自愿、并没有被拴着。陈国栋有两次伸手要来提巧巧瘪巴巴的尼龙包,巧巧都是斜身一个谢绝。陈国栋对她笑笑、又笑笑。也是在后来,巧巧回头来看这些笑,她仍认为这是些很不错的笑,温暖、体贴,正是一个初次出远门的乡村女孩所急需的。

  走出候车大厅,巧巧终于憋不住了,叫了两声“陈叔!”一点反应也没有。叫陈国栋的男人完全像没听见。巧巧赶两步上去,扯扯他的衬衫袖子,说,陈叔我想解手。巧巧听自己的普通话戏文一样带着曲调,她却顾不上了:陈叔,那边那个,是不是个厕所?巧巧险些说成“茅房”。陈国栋的文雅顿时少去一半,说:那么罗嗦!旅馆里有厕所,到了再上!巧巧突然从他话里听出些乡亲口齿。那口齿中有另一个身世,另一个身份,不属于这个眉清目秀的城里男人却包藏在他这份清秀和文雅深处,巧巧头一次同黄桷坪人世世代代的忠厚信赖发生了刹那的分歧。就在这个刹那,巧巧突然看见一个熟悉——起码比陈国栋熟悉的身影。那个长脸警察。他和另一个年轻警察正在抽烟,没有任何意外的夜晚使他们情绪涣散。巧巧感到他的熟悉,甚至亲切是因为他属于一个巨大的整体,以一模一样的制服、徽章形成的整体;交付给这整体的一国人中,包括巧巧。遥远的黄桷坪的巧巧其实是托付给他,给他们的,出了黄桷坪一切都变了,只有这个穿警服的身影如旧。他是此一刹那认识陌生现实的惟一坐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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