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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从当时的现场看,他是自杀了。警察在新墨西哥州沙漠深处,发现了他的车,上面有个空了的安眠药瓶子。从他那次法庭缺席,到这辆车的发现,有近一个月的时间。”

  “尸体呢?”

  “沙漠上什么都可能发生。有野兽和秃鹰,很可能……"

  "你现在一个人住吗?"

  “我母亲嫁人之后,我自己搬出来了。我父亲为我投资的钱获了不少利,所以我可以住得起旧金山。”

  女孩俏皮地一笑,露在门外的一半身体缩回去了一点。

  乔红梅想,这个女孩太像一个人了,但到底像谁。她又想不出来。那神情,那手势,那快速的沉思,她肯定是见过的。这时,门关上了,桔红三角梅和消防塔依旧。

  妮妮问:“我有一手吧?买通了马路对面一个老头,从他家厨房偷拍的。”

  乔红梅说:“我可没让你偷拍啊!”

  “这个女孩的资料,我那没用的漂亮东西全给我查出来了,网上能找出几十篇文章,全是讲这桩****案的!连‘纽约时报’‘华尔街报’都登过头版!女孩的父亲是个富翁——不大的富翁。为了打这桩官司,破了产,官司整整打了三年,是‘儿童权益保护委员会’起诉的,主要证人是心理医生和女孩她妈。”

  乔红梅还在想,她在哪里见过这位女郎。她告诉妮妮,这事和她的密语者已越来越扯不上了。

  石妮妮这才一怔。她确实忙到另一桩事上去了。

  乔红梅冥冥中知道,密语者用这个女孩的名义和石妮妮交往,一定有原因。当晚十一点。她又收到他的信,说他以为她会去“蓝色多瑙河”,结果他空等了。他用咖啡店的网络给她发这封信,说他会继续等她,直到咖啡馆关门。

  她看一眼手表,到咖啡馆关门还有半小时。她立刻换了衣服,梳了梳头发,蹑手蹑脚往外走。格兰一般在书房里耽到半夜十二点,她会在那之前赶回来。她打开大门,犹豫了。这样不大地道,还是该给格兰留言。她说一个朋友远道而来,约她在校园小晤,半小时之内就回来。大学里的夜猫子是正常人,格兰该不会太见怪。她把字条用磁铁吸在冰箱上,刚一转身,听见“啪嗒”一声,磁铁落在地上。不知为什么,磁铁此刻与她作梗,不断地掉下来。这时她听见一个声音说:“磁力消耗完了。”

  她后来懊悔,不该那么惶恐,无非是格兰听见磁铁一再落地的声响,出来看看。而当时她感到面孔僵硬,知道坏了,此刻这张面孔做什么表情都会丑恶不堪。她就装着去开冰箱,拿出半瓶白葡萄酒,背一直朝着格兰,问他要不要来一杯。

  格兰见她的着装,问她是否要出门。

  她答非所问,说论文写到结尾,她生命都快结尾了。她知道事情给弄得她越来越坏。她手里捏着刚才写的字条。

  格兰说这么晚了,最好别出去。

  她听出他口气很硬。

  她说谁说我要出去。

  我并不反对你出去。为什么你这样戒备?

  我怎么戒备了?何况你反对也没用。我做什么不做什么,不需要谁同意。

  乔红梅夹起嗓门,英文语病百出,但她管不了那么多了。

  格兰惊讶地看着他的妻子。她也会张牙舞爪。是什么使她这样泼?你看你看,狞笑都上来了。

  说得好,格兰说。因此你的戒备是多余的。

  我告诉你,我根本没有戒备。

  她想,别这样,别这样恼羞成怒,多没风度。可她无法不把密语者拉来做后盾,仗他的势,对格兰有恃无恐。

  格兰说,你这么晚一定要出门,我可以陪你。

  她突然惨叫,我不出门!

  我不反对你出门。

  她做出拉倒的手势,表示反正她无望和他讲清楚了。她一面是对格兰的满腔愤怒,一面又是对密语者的一腔柔情,他那么懂得我,虽然隔那样远。一时间,她义无反顾地爱上了那个人。她想和挡在面前的丈夫拼掉,面对面的沟通都误差成这样。

  格兰见她哭起来。他走上去,试着去搂她的肩。她却往旁边挪一步。他立刻缩回胳膊,充满尊重。她等他再追上来一步,不理她的挣扎而紧紧抱住她。她正是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需要格兰暂做一回兄长,无条件地呵护她,让她在走上不归路之前三思,或让她明白,只要她退一步,就是安全就是宽恕。总之她要格兰拉她一把,别让她就此倒入一个叵测的怀抱。

  格兰却站在一边,肢体语言全读错了。

  他终于好声好气地说,你给我写的字条,我可以读吗?

  原来他看见她在那儿折腾那张字条。现在全耽误了,“蓝色多瑙河”已经打烊。

  她把字条往桌上一拍,心一横,说:“我收拾行李去。”

  “你要去哪里?”

  “汽车旅馆。”

  “哪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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